这等屠戮场面实在太过残忍,我看见我带的这一班里有不少人都脸色发白,似乎想吐。我小声道:“撑着点,别让大人笑话。”
哪知学生还没吐,太子忽然“呕”地一声吐了起来。文侯站起身,扶着太子道:“殿下,快进车里坐吧,不要伤了身子。”
太子吐了一阵,扶着文侯道:“甄卿,你实在不该叫我来的。”
文侯笑了笑道:“此役全凭殿下睿智,一场大祸才能消弭无形。殿下,你在此役之功,纵然二太子得胜回京亦不能过矣。”
太子眼前一亮,道:“甄卿,原来你打的是个主意啊。”
我听得心头不禁有些寒意。文侯乍一看似乎等同闲人,后来知道他心机极富,此时看来,简直深谋远虑到令人胆寒。二太子有文侯当敌手,那实在是他运气糟透了。文侯虽然不是神,没料到倭庄会反乱,但他借此事,反而使得太子借机立功,实在想人不敢想。
这时邓沧澜和毕炜回来了。他们两人也正如其名,邓沧澜一身银甲仍是如水般闪亮,毕炜却象从血盆里捞上来的一样,浑身是暗红的血迹。他们在文侯跟前跪下道:“大人,末将缴令。此役斩级八百七十七,无一漏网,我军只有五人轻伤。”
文侯扫了他们一眼,道:“好。你们退下吧。”
邓沧澜和毕炜退到一边后,文侯道:“军校上下听令。”
我们又跪了下来。那些学生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不少人都在发抖,武昭就在我身前,我见他身体也有些颤抖。他一生没经过实战,恐怕连杀人也没见过吧。
文侯道:“倭庄叛乱,事关帝都安危。幸有太子殿下英武睿智,将士赴死用命,平乱于指顾间。诸位日后都将是帝国军中栋梁,当以前辈为楷模,戮力为国。”
我也不觉好笑。太子自始自终,无非是到了到场,文侯将功劳全加到了他身上,太子居然受之不疑,脸皮倒也够厚。
文侯道:“事情已毕,恭请太子回宫,军校上下掩埋尸骸,清点人数,不得让一人漏网。”
他忽然转向我道:“楚休红将军!”
我没想到文侯会突然叫到我,忙走上前,跪下到:“末将楚休红听令。”
“清理完毕,马上来我府中向我报告。”
我大声道:“得令!”心里却有些诧异。军校教官中,我只是个新手,论官职,也有五六个教官军阶比我还高,文侯让我报告,我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用意。也许,文侯是借此向大家表明,我是属于文侯一方的人吧。如果我算文侯一方的人,也不知该高兴还是害怕,以文侯的智谋,我以后想要升迁,只消办事得力,这只怕也不难。可文侯的性情却又让我说不出的害怕,此时,我见到文侯的影子,惧意便油然而生。
太子走后,邓沧澜和毕炜也行了一礼,领军走了。他们这一千六百人秩序井然,退去时,我只见大多人衣甲带血,不少人连脸上也溅着血。文侯上了马,在随从簇拥下也回去了。我伏在地上,看着文侯的背影,不禁打了个寒战。
要清扫战场,其实并不太困难,把死尸拖出来,按男女点齐后堆成一堆烧掉。这些事,在我们攻入高鹫城后,辎重营做过不少,文侯让军校生干这些,正是让他们体会一下实战吧。只是他们大概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等沙场,一看到地上乱七八糟的肢体,那些满沾血污和尘土的头颅,许多学生,甚至有几个教官都开始吐了起来,其中,居然也有武昭。
我走到武昭跟前扶住了他,道:“老师,您在一边歇歇吧,这些事由我来干。”
武昭年纪大了,这般一吐,哪里还有平时的矍铄。他擦了下嘴角,抬起头看看我,脸也变得煞白,道:“楚将军,有劳你了。”
我道:“老师,你叫我名字便可,学生不敢。”
我扶着他到一边坐下。我的那一班学生还站在那儿,一个个神情闪烁,似乎都觉得害怕。我扫了他们一眼,道:“大家跟我去打扫战场。”
他们面面相觑,一个学生壮着胆道:“老师,我们怕鬼!”
我喝道:“什么鬼怪妖异,你见过么?即使世上有鬼,鬼若不能杀人,有何可怕,鬼能杀人,你做鬼后那鬼难道不怕么?”
这学生被我说得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我挥了挥手,道:“去拣些木棒用用,省得脏了手,去吧。”
我带着他们向里走去,这时吴万龄那一班也走过去了。我们带的班是军校中最低的班,我们一出去,那些高年级的哪里还坐得住,纷纷出列。人一多,哪里还有人怕,地上那些呲牙咧嘴的尸首也同些木石相差无几。
猎场甚大,倭庄是在猎场西南角的一个山坳里,这山坳也甚大,只有一个出口,三面都是千丈绝壁,守住出口,便插翅难飞。文侯把工部土府的人带到这里也不知做些什么,本来大概是想让倭庄的岛夷服侍工部匠人的起居吧,可是没想到倭庄竟然叛乱。我到此时也实在不明白倭庄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疯到叛乱,也许是他们见了担当守卫的禁军如此不济,误以为能一以当十吧。可他们这一千余精壮,再厉害也成不了气候,就算禁军再差,总还有三万,除了禁军,万不得已,驻守在二百里外北宁城的长安伯屠方也可以入京拱卫。屠方的兵虽然只有一万,但那也是一支精兵,和中看不中用的禁军全然不是一回事。照我看,岛夷叛乱,唯一一条路就是胁持帝君,令别人投鼠忌器,才有一线生机。可他们就算能胁持帝君,又能如何?难道要回远隔重洋的倭岛去么?
我怎么也想不通。也许,倭庄的岛夷叛乱,有他们不得不然的苦衷吧。我把几具尸首推到了一起,依稀又想起了南征途中,我们屠灭的那九座坚守不守的城池。那时,每当屠灭一城,也象现在这样将遍地尸首堆到一处,点火燃烧。那股血腥和焦臭,让我也做过好几次恶梦,没想到在帝都,又重温了一遍那时的情景。
将死尸燃得很久。几千具死尸,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论是岛夷还是禁军,现在都化作一堆黑灰,再也分不开了。尽管在火中,有些死尸象活了一样扭动,情形极是可怖,但那些学生看着这堆大火时脸上渐渐褪去了刚才的惊恐不安,都平静下来。
再看过这样几次,他们就不再去害怕死尸了吧。人也真是奇怪,总是不怕活人,反而会害怕死人。
看着火烧,有人走到我跟前道:“楚将军。”
我转过头,那是武昭过来向我打招呼。他带的是高年级学生,不用他费多少心,倒比我清闲些。我把手里一根木棒扔到一边,行了一礼道:“武昭老师,你好。”
他把脸侧到一边,似乎不敢看火光中好些张牙舞爪的死尸,小声道:“楚将军,你的枪术真是我教的?”
我点了点头,道:“老师你大概忘了吧,你教我那一年,有十几个学会二段寸手枪,我就是其中一个。战场上,我用这路枪,击败了不少敌军。”
武昭摸了摸花白的胡子道:“唉,大概我是老了,有负小王子之托,呵呵。”
他这话让我有点莫名其妙,了不知关小王子什么事。我道:“什么?”
武昭道:“小王子被你从马上打下来,很不服气,他磨着我要我给你点教训。看来,我没让你打下马来,已是楚将军手下留情。”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天我把小王打下马来,实在也是意外,他的枪术也有点出乎意料地高明,却又不曾高明到让我无法对付。我道:“那天我对小殿下确是太过失礼,明天我马上去向小殿下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