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建放缓了语气道:“这个道理,吾等都懂。其实,清查各县公领地的户口,加大军赋的缴纳,这都是小事,只要令尹一声令下,谁敢不从?县公们也不是不想变法,不想楚国强大,而是要看如何变,谁来变。”
“白公虽是王孙,但常年在国外,根本不懂楚国的情形。素来刚继任左尹者,都会访问公室长辈,里闾老者,可白公却不知礼节,上任以来,得罪了多少人?如此之人,岂能支持国政。他不反省自身,反而要楚国的县公三代以后就削除爵位领地,迁往江南偏远之地,就太过分了!县公有功无过,却要惨遭削爵流放?白公根本不清楚公族县公们对于楚国而言意味着什么,又或者,他明知如此还要故意如此……”
钟建恶向胆边生,大胆猜测道:“若是废了世官世禄,把那些低贱的穷士庶民、他国的游士抬举上高位,那些人没有家族没有封地,自然就没有礼度没有节操。他们根本不会对大王忠诚,而是会对白公胜效忠,为了图谋富贵不择手段,想要通过砍伐掉王室的枝叶公族,来腾出空闲的职位。到时候地方上的县公自然不会束手待毙,肯定会对白公一党群起而攻之,楚国就会大乱,与令尹想让楚国强大的初衷背道而驰。令尹,难道你忘了楚灵王末年时的大动荡了么?”
这话正打中子西的心,他沉默良久,方艰难地说道:“或许乐尹说得对,这一次的变法,是有些草率了,是存是废,让老朽好好斟酌斟酌,一定会给乐尹,给公族,给外面的诸县公一个交代的……”
……
等到钟建心满意足地离开后,室内再度陷入静谧。
子西枯坐良久,突然叹息道:“胜啊,你还是太年轻了……”
虽然白公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在子西眼里,依然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做的事情,也充满了孩子气……
一想到这些,子西就胸闷不已,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松开了手掌,看到手心的浓痰里,夹杂着鲜红的血丝……
“老朽只怕没几年好活了。”子西已经病入膏肓,而国君还年幼,他急切地需要为楚国找到下一任令尹的人选。
子西的儿子公孙宁年轻没有资历威望,司马子期的儿子公孙宽虽然勇武但过于稚嫩,他们或许还要等上十年二十年,才能成为楚国的顶梁柱。
原本,子西是对白公胜寄予厚望的,楚国的确需要一个锐意进取的令尹,便想着让他试掌国政,但这小半年里发生的一切,却让子西充满了失望,白公在试用期里,完全不合格。
“钟建说的没错,若是再让白公胜由着性子胡来,这变法非但不能强楚,反而会乱楚……”
灯烛闪烁间,子西下定了决心。
次日,他让人将白公胜召唤入府,与他长谈许久,据子西的儿子公孙宁说,整个谈话期间,白公胜三次激动地站起,又三次憋屈地坐下……
在白公胜临走前,子西还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教道:“胜啊,你为政时间短,不知道治大国者如烹小鲜的道理。为政者要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与人为善,少结仇怨,因此不能处处特立独行,而是要说服旁人与你站在一起。若能得到大多数朝中重臣,国内县公的支持,不管做什么都容易成功,反之,则会处处失败。这一点上,不如多跟叶公学学,言尽于此……”
白公一言不发,重重地拜别,上车而回,等他回到府邸下车时,亲信高赦迎过来一看,却见马车的木质扶手已经被捏出了一个掌痕。
“主君,发生何事了?”高赦心中了然,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白公阴沉着脸,不做回答,直到进入左尹府内,才愤懑地说道:“令尹说,变法一事,郢都公族,江汉县公们的反对声太大,为了不激起动乱,应当从长计议,慢慢推行……”
他的牙齿咯咯作响:“更过分的是,令尹已经将颁布法令之权,统领国事之权,从我手中一一收回,这是为什么?就为了斗怀那老狗?就为了在王宫前狂吠的几十家旧贵戚?还是因为小人的谗言?变法岂会一直顺利,不把那些生了虫子的枝叶砍掉,树干也要千疮百孔,在狂风中折断了!”
说着说着,白公胜的愤怒猛然爆发,他拔出腰间长剑,就对着室内的器物案几一通乱砍,同时歇斯底里地叫道:“叔父啊叔父,您这哪里是从长计议,分明是要废弃新法,让侄儿的心血毁于一旦啊!”
高赦在后方,看着白公胜此时此刻的疯狂举动,不由想起了北方某人对熊胜的评价:
“你要记住,此人的野望幻灭之际,即是楚国毁灭之时!”
于是高赦默不作声,任由白公的愤怒和不甘发酵,当他的愤怒达到了极致时,才淡淡地说道:“主君,臣虽然来楚国的时日尚短,但却知道一个楚国朝堂不成文的规矩……”
白公回过头,双目血红:“什么规矩!?”
高赦冷冷说道:“楚国政争残酷,朝中之臣不管之前多么位高权重,只要犯了一次错,被对手抓住机会击倒,那就永远会被打到水底,再无翻身之日!要么被迫自杀,要么被政敌迫害而亡,能善终者少之又少,主君,您已经被令尹放弃了,现在的处境,危如累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