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到客堂落座奉茶后不一会儿,陆缜二人便听到了一阵低咳从外头传了进来,随后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便在仆从的陪同下慢步走了进来。
看到这个脸色微黄,头发斑白,没什么精神,时不时还会低咳几声的男子时,陆缜不禁面露诧异之色,转头就看了同来的崔衡一眼。却发现这位脸上的惊讶之色却比自己更甚,已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来,上前一步道:“廖兄,你怎么……”
“卑职参见陆都督……”廖卓凯却并不急着与他说话,而是上前一步,屈膝就要下拜。陆缜见状赶紧起身上前,一把就托住了他:“廖同知不必多礼,且先坐下说话。”说着便给崔衡打了个眼色,后者也赶紧过来,帮着将有些颤巍巍的廖同知给搀到了椅子上坐定。
廖卓凯倒也没有坚持,依言坐下,又道了声谢后,才苦笑地看了崔衡一眼:“崔兄你以为我这段时日不去镇抚司是在装病么?”
“惭愧……”崔衡老脸一红,低头拱手道:“要是早知道你确实病得不轻,我也该过来探望才是啊。你这到底是什么病,为何才不过两月工夫,人却憔悴成了这般模样?”
他确实感到极其惊讶,因为就在两月前,廖卓凯还是个身姿挺拔,虎背熊腰的汉子,可现在的他已苍老得都快要让人认不出来了。
廖卓凯看了陆缜一眼,见他也是一脸的好奇,这才低咳一声道:“其实我这病早在十年前就已种下了根。当初与贼人交手时便伤了肺脏,留下了隐患。只是当初年岁轻,这点伤还压得住,倒也没太注意。可随着年岁增长,这伤便经常发作,直到今年入夏后,情况变得严重。所以卑职才会跟衙门告假,可不是因为都督你的缘故了。”这最后一句,却是跟陆缜说的了。
“原来如此,倒是本官误会你了。”陆缜也有些惭愧地说了一句。他还真没想到对方居然是真有病在身,而且这病还着实不轻呢。想到这儿,他便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只木匣,放到茶几上推了过去:“对了,我此番上门也没什么准备,只带了这么支御赐的人参,还望廖同知不要推辞。”
他说的可是实情,这人参的确是皇帝所赐。这几年下来,皇帝赏赐给他的好东西确实不少,其中就有不少宫里的补药。只是如今陆缜正当盛年,身体倍儿棒,压根就用不着这些,所以便只留在了库房。因为确认今日会来探看廖卓凯,他才特意让人回去拿了这么盒人参过来。
廖卓凯有些感激地看了陆缜一眼:“既然是大人的一片爱护之意,卑职也就厚颜收下了。”在拿起木匣交给下人后,他又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都督,你们二人今日上门不光是为了探看我这个病人吧?”
“哦……”因为对方确实有病在身而非作假,倒让陆缜他们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了。
见二人有些尴尬,他又是一笑:“其实这也没什么,卑职也明白都督你在顾虑些什么。卑职这几十年在镇抚司里当差,别的倒没得着,只是收了一些人心,想必那些人没少让都督你头疼吧?”
既然他都把话摊开了说了,陆缜便也没有闪躲的必要,就轻轻点头:“确实有一些下属一开始对我多有不满,还挂念着廖同知你呢。”
“呵呵……别说卑职这副样子难堪重任,就算身上没病,我也是不可能担上如此要职的。他们不清楚,我却是明白的,这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只有陛下信任的近人才能担当,可我一年都见不了陛下一面,如何能让他放心呢?”廖卓凯笑了一下:“但陆都督你就不同,这些年来,一直都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由你当我锦衣卫的指挥使,对我们来说只有百利而无一害哪。”
“廖同知过誉了,本官也只是奉旨办事而已。”陆缜随口谦虚了一句。
廖卓凯却轻轻摇头:“都督这话也太谦虚了,即便抛开你的身份不论,光是你这些日子在镇抚司里所做的事情,就已远胜卑职这样只会固步自封之人。听说这一番操练下来,镇抚司里的兄弟已比过往强健了许多,精气神也是大不一样了,这是卑职等人怎么都想不出来的。所以卑职对都督你只有钦佩之情,断无其他想法,更别说心生怨怼了。”
陆缜听他这么说来,又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确实一片诚恳,心下便是一定:“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出的操练法子而已,不值一提。倒是廖同知,你这些年来在镇抚司里任劳任怨,才是我辈楷模。我只希望你能早日康复,回镇抚司辅佐于我。”
“这个怕是很难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两月下来,我已虚弱了许多,恐怕是活不久了……”廖卓凯轻轻一叹,眼中有着无奈,还带着一丝不甘。
“廖兄你切莫这么说,你才刚过五十,又一向修习武艺,怎会……咱们京城里有的是名医,大可以请他们前来诊治。”崔衡忙出言安慰道。
廖卓凯也没有分辩,只一点头,又看向了陆缜:“陆都督今日前来应该还有一个目的吧。”
陆缜与之对视一眼,便也不再隐瞒,点头道:“不错,我锦衣卫有缇骑、诏狱和密探三个权要,而这最后一项如今却还在廖同知你手里握着呢。本官寻思着,我身为指挥使,总不能漏了这一块吧?”
“呵呵……卑职已这般模样了,又怎么可能一直强占着如此大权呢?只是之前有些不放心,才没有命人送去镇抚司而已。既然今日都督您亲自上门,卑职自当将大权交出。”说着一个眼神递给身边亲信,对方便会意地走到门前,从外边一名仆人手里接过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木箱子,拿着放到了陆缜面前。
陆缜看了对方一眼,显然廖卓凯在他们到来时就已猜到了他们的真正来意,居然一早就把东西给准备好了。不过这事关系到锦衣卫的安危,陆缜也没有推辞的意思,当即伸手打开了箱盖,从里头拿起了一本书册,看了两眼:“这就是我锦衣卫密探的相关名册了么?”
“这些书册里记录的乃是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锦衣卫探子的名字和身份,以及处所和联络方式的相关细节。这其中,有一多半人身在北京各要紧官员的府宅和衙门之内,其他的则分布天下各州府县。前者每三日都会将京官们的日常动向,与何人见面的细节呈报上来,后者则除非有什么要紧机密,否则是不会报送消息的。这箱子里就有近一个月来的相关密报……”因为事关重大,廖卓凯在解释这箱子里的东西时就显得格外郑重。
而陆缜在听了这番解说后,也是一阵心惊。虽然他早知道锦衣卫是个庞大的特务情报机构,却也没想到它的触手会遍布到整个大明,甚至一般京城官员都在其监视之下了。
以前看某些书里提到朱元璋时有某位大人在家里长吁短叹都会被画了图像呈送到皇帝面前,又或是在家说了什么话,一早便为皇帝所知是后人牵强附会,可现在看来,这些故事也只是略有夸张了。
转着念头,他下意识就翻开了手里那本写有京城官员家中密探名单的书册,匆匆一扫间,许多熟悉的名字就赫然在列,包括于谦、胡濙,乃至于自己家中居然也有锦衣卫的人!
在看到这些时,陆缜只觉着一阵毛骨悚然,后背阵阵发凉,这也太可怖了吧。怪不得那些朝臣总要针对锦衣卫,千方百计要打压它呢,谁也无法忍受身边有这么一群掌握了自己一举一动的可怕对手哪。
好半天后,陆缜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轻轻把书册放了回去:“想不到这密探系统竟如此庞大,看来今后本官身上的担子是又重了不少了。”
“都督这是能者多劳。其实一般情况下,这些人呈报上来的事情都是琐碎小事,根本不值得深究。尤其是这几年里,锦衣卫根本不受陛下看重,这些消息也就成了无用之物了。”廖卓凯又感叹似地来了一句。
陆缜了然地点头:“这几年确实是苦了你们了。但你放心,今后锦衣卫的处境当会大不一样了。本官相信,这些密探自会有发挥他们的作用,为朝廷,为陛下立下大功劳的那天。”他说的可是实话,而非只为了安慰对方。至少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是会好好使用这股暗处的力量来尽量避免那场影响大明历史走向的事件发生。
听到这声保证,廖卓凯和崔衡两人眼里都有渴盼之色闪过:“若都督真能做到让我锦衣卫重拾往日风采,我等便是死了也甘愿!”
“本官是断然不会说这等大话的。你们就拭目以待吧!”看着这一箱子的密探名册,陆缜的底气又足了许多,说话也多了几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