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迁知道谢绾歌曾经记忆太过伤痛,所以才会只字不提,也正因为是只字未提所以到如今才知道,她的心病到了这样深的地步,已经渐渐成了心魔。
也是他的不查,谢绾歌表现得太过于自然,明知她心里带着伤,原想着她是将自己的心裹成了一颗石头,早晚有焐热的一天,看来现在要复杂许多,这石头外边还包围着一层荆棘,任何人都不能触碰,这荆棘保护了她,却是个两败俱伤的法子,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温吞的法子是焐不热了,只得让她直面那些或许还有一救。
“绾歌,你不愿意相信我吗?”景迁的声音夹杂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谢绾歌的神志有一瞬恍惚,随后尖声喝道:“堂堂神君竟也用这样迷惑人心的法子。”
景迁不答话,只定定将她望着,谢绾歌明知不该看她的眼睛,却在这样的注视下移不开眼。
良久之后,景迁的声音变得空远:“绾歌,告诉我曾经发生了什么事好吗?”
谢绾歌的眼神中带着抗拒,但也渐渐迷离了起来,不自觉地陷在回忆中,缓缓道来。
“那时候我第一次偷溜出苍阑山,在茶馆中听人说书,方知道巫祝一族在世人眼中是那样神秘的存在……”
世间有传言,巫祝一族有通天地晓神意之能,得到巫祝一族的辅佐,可实现一切愿望,甚至统一天下也不再话下。或许是巫祝一族隐居的苍阑山太过神秘,与世隔绝无人知晓其具体方位,所以巫祝一族被传得神乎其神,那时候的谢绾歌是不相信的,她身为巫祝一族的人,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什么“得天女者得天下”,什么“巫祝一族通天之能”,作为巫祝一族的人,她都没有听说过,那世人更是以讹传讹了。
谢绾歌指责说书人的不实,引来了许多人围观,说书人见一个小娃娃也刚砸自己的场子,心有愤愤,恼羞成怒,要与谢绾歌较起真来。突如其来的喝骂,面红耳赤的说书人,对十岁左右的小谢绾歌来说着实有些束手无策,就在谢绾歌红了眼眶时,有个少年为她解了围。
如今回想来,明明是最烂俗的故事,可那时候的谢绾歌却毫不意外的掉了进去,整个人都沉浸在了这样的英雄救美的情景之中,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陆湛,在她眼中也发起光来。
那日之后,她回苍阑山后,开始悄悄用玄天镜偷看外边的世界,或者说,是在偷看那个叫陆湛的少年。看得越多,越发仰慕陆湛,那个庆国边防总兵的儿子,有着俯瞰天下的雄心壮志。谢绾歌为了能有朝一日站在他身侧,将原来的贪玩收敛,一心扑在了巫族古籍上面。
她读的古籍越多,越发觉得巫祝一族通天之能的传说或许是真的,心中也按捺不住小小激动,若巫祝一族的能力有朝一日可以为他铺平一统天下的路。她不顾奶奶反对,偷偷修习了巫祝古籍上记载的占卜,祭祀,甚至是一些简单法术。那时候她被迷了眼,根本不去想,为何巫祝一族有这样的能力,却要躲在深山中平庸一生,不去想,作为巫族天女的奶奶为何从不愿意她修习巫祝古籍,不愿她传承巫族天女的职责。
六年,她终于小有所成,十六岁,她再次偷跑出苍阑山,去见那个心心念念的少年,少年已及弱冠,也一直为他的抱负努力着。六年相隔的第二面,少年一眼便认出了她,她也大方地向他说明来意吐露了爱意。
陆湛没有拒绝谢绾歌,却也不相信她有能力辅佐他实现那雄图霸业,世人眼中的谋逆不道。
而偷跑出来的谢绾歌被奶奶找到,带回了苍阑山,奶奶为她与青梅竹马的流彦安排了婚事,世代守护天女的家族与天女,本来是门当户对天赐良缘,可她不愿,她逃了婚,离开了苍阑山。
再回来时,已是奶奶将死之时,巫祝一族的寿命要比普通凡人长出许多,可奶奶将一生都耗在了苍阑山,谢绾歌的逃婚,让她只来得及看奶奶最后一面。
奶奶与谢绾歌说了巫祝一族藏在深山中避难一说,说了她算出谢绾歌将会是难得一见的天女之才,可惜英才天妒,落入世俗则注定坎坷,她想帮谢绾歌避开那样的命运,所以一直不教习谢绾歌术法,希望她可以当一个普通人,安稳一生。可惜命运就是命运,改变了方式却改不了走向,谢绾歌的一生还是牵绊进了这世俗之中,奶奶到最后都担心着谢绾歌的一生。
“早知道避无可避,就该将你变得更加强大才是。”
奶奶轻声呢喃之后,再无声息。谢绾歌成了巫祝一族新一代的天女,她凭着奶奶最后的提示,带着巫祝一族走上了自以为可以对抗命运的一条路。起初的胜利成功,让她逐渐以为陆湛是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人,是个可以与她一起对抗命运的人。
有了巫族天女的辅佐,陆湛推翻了民不聊生的庆国,开辟了乾国。谢绾歌将陆湛推上了乾国国君的位置上时,她最相信的人,没有将她迎为王后,而是做了大多数开国帝王皆会做的一件事,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巫祝一族在所谓的庆功宴上,在毫无防备之下被毒害了大半,流彦拼死带着剩下的族人救走了被蒙在鼓里的谢绾歌。谢绾歌伤心之下,带领剩下不多的族人想要逃回苍阑山,却在必经之路被陆湛带着人伏击。陆湛的心腹,那个一向温和恭谦的寇齐,却将那些在庆功宴上死去的巫祝族人的魂魄收集起,炼化招魂旗,使得本就枉死的族人魂魄变成怨灵受人驱使。
陆湛带领伏击的人马,将谢绾歌一群人截在了去往苍阑山的最后一个平原,四周开阔敌强我弱,避无可避相继被杀害。流彦护在谢绾歌身前,确保了她不受伤害,但双拳难敌四手,最终也在乾国士卒的车轮战术之下力竭而亡。被杀害的族人魂魄受到招魂旗的吸引,成了新的怨灵,到最后,活着的只剩谢绾歌一人,也是在这时,谢绾歌体内的凤凰之力受到巨大悲伤干扰而觉醒。
觉醒的凤凰之力让谢绾歌成功反击了陆湛的伏击队伍,伏击队伍人数再多,再身经百战,也不过凡人,在觉醒的神力碾压之下,死伤无数。谢绾歌借着凤凰之力的霸道,将陆湛身后控制招魂旗的寇齐一并击杀。
不过片刻,战局被逆转,原先纷乱的战场上只剩下了谢绾歌与陆湛两人。谢绾歌因为突然承受凤凰之力又强行运用凤凰之力,身体不堪重负,只得以剑拄地,才能勉强支撑着自己半跪在这战场上。
陆湛缓步走到谢绾歌身前,如同曾经一同征战时那样,将谢绾歌脸上的血渍擦干净,仿似这场争斗从未发生过。谢绾歌任由他动作轻柔地整理着自己,内心却满是自嘲。
这就是自己爱了许久的人,这就是自己拼尽全力想要辅佐的人,这就是自己以为可以和自己一同对抗命运的人。他和其他那些开国帝王有什么不一样呢,都是这样将权力看做最重要的人啊,是自己看得太不清楚了,命运这种事,怎么可能那样轻易被避开或者改变呢。
谢绾歌放开了拄剑的手,费力拥住了陆湛,将匕首刺进他的后背,陆湛没有任何反抗地死在了谢绾歌怀中。
看似结束的事,不过是个开始。
巫祝一族虽传闻有通天之能,但避世太久,一心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所以几代之后,除了寿命之外已经与凡人无异了,他们一心辅佐所谓明君,却得到这样一个下场,死后不得安息,魂魄困在招魂旗中受人驱使。即便谢绾歌毁了那招魂旗,族人魂魄也依然怨气难消,为防止怨灵四散危害人间,谢绾歌将一种怨灵封印在了苍阑山主峰祭祀的洞中,希望洞中先辈残存的魂灵可以镇压住这怨灵邪气。
可惜凤凰之力觉醒后也不过入门级,没有足够能力将怨气净化,况且怨灵一味镇压只会使怨气越积越深,谢绾歌无奈之下只得将罪魁祸首陆湛的魂魄封印在肉身之中,放与洞中,以此作为怨气的一个宣泄口。
一切事毕,谢绾歌成了孤身一人,因为自己的错信误判害死了族人,为了减轻自己的愧疚与懊悔,杀了自己心爱的人报仇。而如今这一切悲剧的根源,都是因为自己才对,自己的错害了这么多的人,也害苦了自己。
是自己不明白这世间斗争,却还硬要掺和进去,才会有如今的局面,谢绾歌悔恨万分之下想要一死了之。可笑的是凤凰之力在这个时候觉醒,拥有凤凰之力的人将获得不老不死的能力,那些为巫祝一族奉献了一生的天女没能得到这个恩赐,却是自己这个覆灭巫祝一族的人获得了这样的能力,让她连以死谢罪都做不到。
所谓天意弄人大抵如此,谢绾歌陷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因着内心的愧疚与不敢面对,离开了苍阑山,离开了乾国。在外飘忽游荡了几年后,最终在启国一个不知名的山洞中发现一处石棺,在石棺中陷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