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的春意,自然要比现在还冰天雪地的燕云之地来得早上一些。
在汴梁左近四通八达有宋一代就没有断过整治的水系上,冰层早已开化,只是偶尔有一点残冰在河水当中翻卷上下,碎冰相撞,就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音。
冬天对于汴梁这座中世纪的光明之城来说,算是最为难熬的了。漕运因为封冻而不通,陆上道路虽然同样宽敞,但是运量如何都比不上水运。大宋各地的时鲜器物,在冬天自然就运进来的少,汴梁城中靠着这水运吃饭的人家也不少,到了冬天也算是断了生机。所以每到冬景,官家恩典,对汴梁百姓都有钱文赍发,还拨米拨盐菜让市民度冬。
虽然比起这个世界不论中西任何一个地方,汴梁的冬日景象已经比他们繁盛热闹到了百倍千倍,但是风流富丽惯了的汴梁城中无论官员还是百姓,在残冬还未曾全消之际就仿佛已经从冬眠里醒了过来,冒着尚还凛凛的寒风,就已经有多少人家车马仕女已经在城外汴河上踏青,在柳枝上结彩,在佛寺道观上香,在亭廊之间置酒高会。
汴河之上,已经有贪图厚利的船队千辛万苦越过春水未生的漕河,将南方时鲜,海外奇珍,新米新奇果子一船船的运了过来。河边多少闲汉,看着一条船过来就喝彩一声,这每一船运送的都是财富流通,都是大宋甚至海外各地的菁华,都是装点汴梁富丽气象的彩饰。汴梁市民哪怕最不堪的,靠着给这些商家说合拉纤跑腿,都能混一个有酒有肉。
这个世界此时,最文明繁盛的地方就是大宋。而整个大宋最文明繁盛的地方,就是汴梁。这座城市,就如上一个千年的罗马与长安一般,已经是人类历史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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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汴梁城西北金耀门外十里的地方,有一处小小的道观。这道观香火不怎么样,倒是独得风物之盛。这小道观正临一条通往惠济河的小溪,不知道是地气独暖还是什么,溪边垂柳已经有些枝条依依,这小道观也门户精洁,虽然场面不大,但是一柱一石还有道观中的小小庭院,明显都花了大心思。看来是一个不怎么在乎民间香火,专做豪门世家生意的黄庭。。
官家好道,汴梁内外,这李家生意就比释家好上许多。生意一好竞争当然就激烈,这家道观要做出自己的特色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今天这处小道观看来是来了大生意,但是偏偏没有进道观当中,反而在道观外面临溪处张挂起厚厚的锦缎帘幕,搭出一个棚子。客人既怕冷又嫌烟气,小道士和仆役们忙忙碌碌的在这搭起来的锦缎帘幕外面升起一个个炉子,用热气烘暖帘幕之内的空气,还不时的要小心烟气内侵,一个个在外面给烟熏得灰头土脸,还不敢咳嗽出声,怕惊扰了里面的贵客。
道观外面不远处的道路上,停着一长串车马,还有衣甲鲜明的禁军护卫。这些禁军和车夫马夫乃至跟随仆役,道观当中也有酒肉招待,一个个在残冬初春的寒风里面一边缩着脖子一边汁水淋漓的吃喝。
看来今日是有那位大员远行,借着这里置酒,为这大员饯行。
帘幕之内,坐着不多几人,居中的就是两个中年文士,都带着软帽璞头,一身便装,既清爽又潇洒,都是四十岁的年纪,白胖一些的气度雍容,一看就是宦海沉浮有了经验的官僚,一个黑瘦一些的却眼睛黑瞋瞋的,谈笑之间也不时转动,看起来就是一个精明人物。
打横陪着两位的是一个羽衣星冠的道士,看起来很有三分道行的样子。谈笑间也是凑趣,不说黄庭,倒是谈些诗文,在这两名文士模样的人物面前也没有露怯处,很是能应和上两句。
帘幕一头敞着,入眼之处就是溪流景色,外面虽然有寒风进来,可是帘幕外有炉子烤着,这里面几人脚下有热水暖炉,手里也捧着热香笼,半点也没觉出冷处。不住的贪看这天气中难得的一点溪边绿意。
白胖一些的文士指着溪边垂柳:“羽书道长,你到底哪里偷来的这片春意?汴梁冬日已经看得够了,眼看得就要春满大地,却还要望北地一行,想想就觉得舍不得走,你要有这造化神通,干脆跟着某等走也罢,随便哪处点化一下,塞北也就成了江南,岂不是大功德?”
那道士轻摆拂尘笑道:“小道士哪里有恁大神通?还不是官家参透阴阳造化之机,真龙之气盎然,正正道君托生。小道士沾了一点光,接引如此丰沛地气一点,才有这么一个小局面。哪里就能让塞北化作江南了?”
那黑瘦文士笑骂道:“希道兄,别听牛鼻子老道弄鬼,这些垂柳,还不是靠着这些炉子熏出来的?虽然遮盖,树底下还是有焦枯的痕迹,这牛鼻子没有造化本事,倒当真是戕害生灵!”
白胖文士眯起眼睛一看,果不其然。那道士却神色不改,笑道:“不管是造化还是什么,总是小道士一分虔心在里头,要是这里景致还堪赏玩,两位大人在这里多住些时日又有何妨?”
白胖一些的文士含笑不语,黑瘦的却嘴不饶人,笑道:“牛鼻子,某等二人答应在这里与何得一牛鼻子一会,却不是你说媒拉纤的功德。林灵素同样为老公相带话,某等却是不理,我心匪石,自有主张。你就去看看何得一到底还有多长时候才能到罢!俺们奉着朝命,却不耐烦在这里多等!”
这羽书道长再装不成神棍,诺诺连声的起身,朝两人施了一礼就退了出去。两名文士对望一眼,都是失笑。白胖一些的指着年轻的那个笑道:“叔通兄,你还是这般锐气十足!此次北上,折服这般骄兵悍将,还是要多多倚仗叔通兄你了。。。。。。。。。。。。童宣抚北伐不利,一一如你料中,谁知道怎么冒出一个萧言!这等人物,对付了他,却是有点可惜。”
那黑瘦文士一笑:“朝中老公相和那王贼争斗不休,谁还想到还有数万人马失却管束,在幽燕这等要害之地!国家大事他们当作儿戏,我辈却不可。只能挺身而出,又何值得希道兄一赞?倒是此行,必须有济。官家所倚仗六贼与老公相等,无非理财典兵二事,现在两派互斗,谁胜谁负无非都是一般。要是有人能替此六贼与老公相等行理财典兵二事,又何愁官家不能远窜此辈?”
此间二人,白胖的叫做耿南仲,元丰五年的进士,素有文名。为人以方正著称,宦海资历也极完整。提举过两浙河北西路常平,提点过广南东路刑狱,还任过荆湖等路转运使。知过衢州,中央的官儿在三司使做过。这等有文名,行止方正,地方治政经验丰富,而且有理财经验的大员,被官家精挑细选做为现在太子属官,现在任太子詹事。算是汴梁朝中出名的清流之一。
黑瘦的叫做宇文虚中,这却是个以智计出名的人物,大观三年才考上进士。因为倜傥好言朝政,这宦途走得也不是很顺畅。现在不过是一个中书舍人。也是不党附于现在正在争斗的朝中两系的出名清流之一。
耿南仲倒还罢了,不过是太子信重。宇文虚中却是当日童贯北伐之前,极力上书反对背盟伐辽一事的不多几人之一,而且一开始就将崛起的女真视为大敌。在历史上,他也是一个颇为传奇的人物,宋史上有传,金史上也有传。从一开始他就清醒的认识到女真必然是宋朝大敌,但是后来他也是主持北宋向女真求和的重要人物,割让太原河间等三重镇的和约就出自他手。北宋灭亡之后,他又在做为南宋的求和代表出使金国,被金国强迫留下,居然做到了礼部尚书,翰林承旨,封河内郡开国公的高位。这位当了金国大官的宇文虚中,居然弃家南奔,结果被金国擒获,砍了脑袋。一生之跌宕起伏,让人足够叹为观止。
不管在真实的历史上他们后来发展如何,现在他们这两人都算是朝中少有的不党附与老公相或者正当权的王黼任何一派系的清流。对于徽宗这些年的治政,在大宋文臣士大夫当中,不少人当真觉得烦了。不管老公相上台还是下台,用事的无非都还是那些人。两派争斗,更像是狗咬狗一嘴毛。在他们看来,现在这位官家已经是没太大指望了,只能指望厚重诚朴的太子,这些清流多半都汇聚在太子旗号下面,等着哪一天太子即位刷新朝政。
不过不管这些清流朝士对老公相王黼之辈如何不屑痛恨,但是对于压制武臣已经是下意识的反应了。现在童贯失却对燕云一地的掌握,那里反而是一个降臣和武将在主持大局。在大宋的官僚士大夫体系看来,这一则是坏了大宋立朝的根基,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则这也许就是一个机会,童贯靠着能帮官家典兵之能,前十几年支撑着老公相在位,后来几年又是王黼的得力臂助,要是能在这个上头立下什么功绩,也许就是挖了现在当朝两派的重要墙角之一!
所以清流之一枢密副使吴敏,因为这也算是他该管范围之一,突然上书。官家大概也因为童贯倒灶,现在正被攻击,有点手足无措。干脆就准了吴敏上书,让他负责将燕云事情料理了。吴敏自然要用自家人,就选了耿南仲和宇文虚中两人为朝使出巡燕地。用耿南仲是结好太子,用宇文虚中因为他算是汴梁文臣当中对燕地情势有点研究的难得之人了,又素以智计闻名,能对付得了那些军头,所以就告成行。
汴梁朝争,正在焦着之中。谁都知道燕云之事如何定论,关系着朝局到底如何变化。但是这互相牵制住,这定论就迟迟的无法做出。耿南仲和宇文虚中这一行,算是突然搅动了风潮,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上面!每一派都想影响这两人出巡的结果,不过听他们今日言谈几句,仿佛已经做出了到底要和哪一派暂时结盟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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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宇文虚中说远窜两个字,耿南仲却叹息一声:“远窜远窜,现在却连王黼此辈都上了前台!更可恨之事,则是俺们此次还不得不保童贯,帮这王黼一把!说起来当真让志士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