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似乎伸手出去,就能将空气中挤出水来。
一场接一场的秋雨过后,山间土壤吸足了水,一道道雨后才有的溪流哗啦啦的只是从高处洒落下来,溅起一点点的水花、
不论从哪一方而言,对于战士而言,都是极为让人讨厌的天气。雨后角弓无力,少了一个远程克敌的利器。能见度低下,让双方照面,也许就是最为惨烈的肉搏厮杀。雨后空气湿润,让身上战袍和甲叶都比平日重上三分,更不用说道路泥泞,人马挣扎其间,更让体力飞快的消耗。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作战的好天气。
但是对于在古北口的攻守双方而言,这样的天气,也不得不战。女真一方。董大郎深通幽燕内情,知道现在正是宋辽双方对峙,试图做最后主力决战之时。只有尽早杀入燕山以南,才能带给交战双方最大的震慑。现在宋辽对峙,辽人燕地统治体系已经土崩瓦解,正是最为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及早进入燕地,才能捞取最大的好处!
一旦能在燕地取得一块地盘,做为女真异日南下的依托。那么他董大郎,再不用是整天小心翼翼做人,而有了得到女真贵人重视的本钱。女真人少,还要对付天祚帝残余势力,一时之间,这燕地不交给他董大郎还能交给谁?
如果稍有延迟,不管宋辽双方谁取得胜利,那么这么好的机会,将不再重来。宗翰还会不会支持这样大违众意的南下试探之举,当真是难说得很。如果女真一时绝了南下念头,那他董大郎是不是还有今日这个半独立的地位,独领一支借尸还魂的常胜军,也难说得很!
对于做为女真一方的监军角色,银可术来说。也雅不愿意在古北口这里僵持下去。南下之举,是他和宗翰两人一意孤行。靠着起兵以来的威望名声才压得麾下女真儿郎没有什么话说。如果僵持久了,不得破口而入,他们这支军也不能久耽在此。阿骨打老皇帝,给他们这支军的直领可是生擒耶律延禧而后已!
一旦僵持,就只有回军。那么再次南下,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从按出虎水起兵以来,随着越打越南。这些生于莽莽丛林,皑皑雪中的女真健儿。眼界就越来越是开阔,才知道天下如此之大,而世上竟然如此富庶繁华!辽国覆灭,已经给女真人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士女财富。而人心是没有餍足的时候,特别是在辽国南面,还有一个比辽国软弱数倍,却又比辽国繁华富庶百倍的大宋!
男儿一生,不就该使最硬的弓,骑最烈的马,拥有最漂亮的女人,让整个天下在自己马蹄之前颤抖么?
阿骨打皇帝老矣,暮气沉沉,在有生之年只想看到耶律延禧这个大仇人在面前授首,而宗翰以降,还正是壮年,还有那么多地方等着大家去征服!
怎么就能因为这么一个小小古北口,而束手不前,只看着宋人将辽国最后覆灭,而再用这雄伟长城,将如许女真健儿,隔绝在关外这些因为战火而变得残破的土地上呢?
所以银可术也给了董大郎最大的支持,对董大郎的计划满口赞成。而且摆出了以女真兵为董大郎所部后殿,随时可以支援他破口而入的姿态。董大郎损一个兵,就从俘虏的辽人生口当中给他补一个。董大郎折一匹马,就从缴获奚王霞末的马群当中给他补一匹。银可术更是在没有得到宗翰允准的情况下,为董大郎许下了燕地都统的位置!只要在燕地打下的地盘,哪怕是燕京,都可由董大郎一人领之!
而这里的宋军,也是不得不战。
既然在此,就只能化为长城,不然又何必来此呢?男儿做了选择,就再没有后悔的道理。
做为百年来第一批再度戍守在这汉家藩篱的甲士,哪怕托体同于山阿,也安心得很。
不管是董大郎还是女真,绝不能让他们潜越此地,绝不能让他们席卷燕山以南那些毅已然分崩离析的辽人州郡,绝不能让他们站稳脚跟!
一定要给后方大军争取到应变的时间,虽然大家都不能肯定,后方的那么多相公太尉,名臣猛将,会利用他们用生命争取到的时间,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大战,就要在这泥泞湿滑的山地之间,以最为酷烈的姿态展现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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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腾同样披上了一身盔甲,只是按着古北口城垛向北而望。一身盔甲,在他身上总显得别扭,一点没有英姿飒爽之态。仿佛还被沉重的盔甲压得微微有点弯腰驼背。
古北口在两山之间,牢牢卡住燕山当中这一代最为宽阔的一条谷道。城塞虽然早已衰颓不堪,可是身姿依然雄伟。经过这些天的修补,更形坚固。城墙足足有两丈高度,基石都是坚固的条石。城上也准备了不少守具。面前战场不大,敌人展不开兵力,更展不开攻具。如果以轻骑来扑击此等关塞,那只是送死的份儿。
马扩和岳飞留下了方腾镇守此根本之地,留给了他数十士卒。天明以来,这数十士卒都上了城垛烽火台,一个人照顾着几面旌旗,将声势尽量展开。要不是时间和人手都委实不大够,方腾估计还得指示大家扎不少草人来充数。
反正他们起到的作用就是虚张声势,这点活儿方腾绝对是胜任愉快。
从古北口不长的城面上向下望去,就看见蜿蜒的谷道曲曲折折直伸向远方,城塞前面是并不开阔的一片平地,也给连日大雨泡成稀泥一团。四下寂静无声,只有山风掠过衰草呼啸之声。连鬼影子都看不见半个。
几十个拨给方腾统帅的士卒,都瞧着他那单薄的身影。心里多少有点嘀咕。古北口这里已经单薄到了极处,就算地形再不利,敌人大队来扑击的话,都会吃力得很。大家二百人马孤身北来,碰见女真大队南下,如果聚守古北口,大家还是有点信心的。
此次北来,本来就是起的警戒哨探的作用,现在消息也传递出去了,如何处断,那是后面大军统帅的事情。大家伙儿现在保命要紧吧!
可是马宣赞和岳副都虞侯犹自不肯罢休,还领主力出外,要防备女真兵马潜越!剩下他们几十人在这里虚张声势,跟着一个连马都不大骑得好的汴梁子听令行事。大家心里都觉得踏实不了。
看着方腾扶着城墙,一副摇头晃脑的样子。一名小军官终于忍不住了,上前几步抱拳行礼:“方参议,鞑子大队会来扑古北口么?俺们就这几十人,是不是要事先安排好退路?俺们丘八不要紧,生下来就顶着一个死字。马宣赞和岳副都虞侯却交代了,怎么也要保护方参议平安。。。。。。。。。。。。鞑子大队来了,俺们怎么办?还是这样装模作样到底?”
方腾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有点讶异:“鞑子怎么会来?他们怎么可能想到,马宣赞和岳副都虞侯,敢以如此劣势的兵力反而在寻求和他们野战?他们要来,那是再好不过。。。。。。。。。。。。”
他笑着指着古北口内外地势:“打造攻具,爬过这烂泥潭一般的谷道,就要几天的日子。爬城再扔几百条命。我们后路却是自由,说走就能走,给咱们这些时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你们且把心放下,跟着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汴梁书生,却是最安全的所在。。。。。。。。。。。。”
方腾说着说着,脸上那点笑意渐渐的淡去,向四下的莽莽群山看去,神色也渐渐的肃然了起来:“。。。。。。。。。。。。在拼力拖延时间的,不是虚张声势的我们,而是领寥寥数十壮士出征,准备在此山间小径和鞑子血战的马宣赞和岳副都虞侯!此次北来,已经不是枉费,还是看到了大宋有如许多的好男儿!”
那小军官也随着方腾的目光愣愣的扫向四周,不自觉的也想起了天刚薄暮,那些跟随着马扩岳飞沉默出发的袍泽。他忍不住喃喃自语:“。。。。。。。。。。。。他们回得来么?马宣赞和岳虞侯,能挡住鞑子么?俺们在这里死守血战,别人会知道么?援军会来么?”
几个问题从这小军官口中问出,进士出身的方腾竟然一个也回答不上来。他容色沉静,向北看看,再向南看看。苦笑道:“我怎么知道?能救此时局的,不是我,也不是马宣赞,更不是岳副都虞侯。。。。。。。。。。。。不过我只能说一句,我们在这里死战,哪怕与此长城同殉,千载之后,仍然有人记得咱们!”
那小军官愣愣的想了一想,肃然行了一礼:“俺就怕别人记不得!听说此次北来,马宣赞和岳副都虞侯和萧宣赞闹了好大生分。俺们这些弟兄就是怕咱们卖了力,反而得不到功。家人子弟都在大宋,到时候连抚恤都没有!方参议是大学问的人,更是进士,那是文曲星一流,和俺们丘八天差地远。。。。。。。。。。。。您都能在此,俺们还有什么不能的?卖命本来就是本份。。。。。。。。。。。。您说了官家和大宋不会忘了俺们出力,俺们也就放心多了。。。。。。。。。。。。请方参议放心,真到了最后,怎么也要保住方参议一条性命出来,回汴梁跟官家说,俺们到底是如何死战在此的!”
方腾终于动容。
他是士大夫之后,自小以聪慧闻名于汴梁。后来因为家世的原因,入了老公相那一党。大宋早已千疮百孔,可党争却未稍停。国事正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可聪明人都知道难以为续。不论那处,光鲜下面剩下的全都是糜烂。自己虽然在沉浮于汴梁风云之间,看到这么多大人先生,名臣贵戚,却在为鸡毛蒜皮的事情争斗不休。
聪慧如他,早已心灰意冷到了极处。说他对童贯有多少家仇,也实在是谈不上。此次自告奋勇,入老种军中为一参议,随时回报北伐大军动向,并伺机找童贯的麻烦。也实在是因为在汴梁郁郁,看在这大宋以雄健闻名数十年的西军当中,能不能找到了一点新鲜气象。
可是西军上下,其间勾心斗角处,不见得弱于汴梁的士大夫们。西军诸位相公,各有所托。老种小种不忿童贯要削弱他们对西军的掌控,投靠老公相一脉,处处和童贯做对。刘延庆等又想借童贯势力掌握西军。双方互相掣肘,结果就导致了白沟河那场惨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