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简这辈子最初的记忆,是听到了个仿佛从一开始就陪着他的声音。
那声音自称女希氏,还告诉他,他是这次被造出来的最后一个……“人”。
他茫然四顾,只看到灰蒙蒙的天和地。
天极高,时不时会飞过数只遮天蔽日的巨鸟,偶尔迎面撞上,便不管不顾地撕咬起来,直到其中一只血肉模糊地坠下地来、身首分离,另一只才会得意洋洋地带伤飞去。
地也极厚,从他眼前跑过的走兽们一脚能在地上踩出个很深的印子,足以把他彻底埋进去,只是它们眼神都不大好,没有将他这个新鲜的食物当回事。
无论远近,四面八方都笼罩着层让他呛鼻的雾气,透着股仿佛永远不会变的憋闷气;地势则有高有低,高的差不多接近了云巅,低的则“收容”了无数走兽飞鸟的尸骨,让他一开始都不敢轻易走近。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看过其他的景象,那时只觉得理所应当,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从坑坑洼洼、且烫得让他再坐不住的地上爬了起来。
他还会觉得肚子里响起了让他极为不安的奇怪动静,推着他不自禁地就要往四周走去,也不知道到底是要找什么,但在看到跌落在地面、皮肉都被滚烫的地面灼成焦肉的走兽尸体之际,他肚里的动静就更厉害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叫作“饿”。
据女希氏的说法,这个地界上还有另外四十九个和他一样的“人”,也都各自住在这样的高山上、深谷中、洞穴里或湖潭附近。
可他从来没见过那另外四十九个“人”。
他只在暴雨后形成的清潭里,见过自己的倒影。
比起每时每刻都会见到的巨禽猛兽,他显然是个异类,个头颇小,两只眼睛一张嘴,既不能张翼飞行,也无法在瞬息间就用满口利齿撕碎兽鸟。
不管那四十九个“人”在哪里,要是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看起来全都弱小得像是随时会被踩死在巨兽的蹄下,见得到、见不到……不是都一样?
他耸了耸肩,当做没有听到这句话——比起找到同类来,还是让肚子里一天响个四、五次的难过动静安分下来比较重要。
下一次听到女希氏声音的时候,他正攀在千丈之高的危崖上,眼看就要抓住了一只巨翼大鸟幼崽的脚爪、能够解决接下来三天的吃食问题,却被那熟悉的声音震得差点一脚踩空,几乎掉下了深渊。
女希氏竟然告诉他,那另外四十九个已经不在了,他是地界如今剩下的唯一一个“人”,必须要带他去上界暂避。
他懵里懵懂,却也知道自己不能说“不”……反正就算说了,女希氏也不会听的。
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要避的是谁。
他更没有因此见到女希氏一面。
上界比地界要空旷得多,既不会有飞禽走兽从他眼前跑过去、惦记着他满身的肉香,也没有动辄就会让活物跌成滩烂肉的高山深谷。
女希氏像是有意不让他看清上界长成什么样子,只把他安排在了个和地界同样灰蒙蒙的虚境里,除了他自己的呼吸走动,便没有其他任何动静。
习惯了常年在满是走兽飞禽的地界为吃食拼杀,突然静了下来,他一开始只觉闷得发疯,然而就这么摸索了许久后,他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并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躺下了身,干脆闭眼睡了过去。
反正等他睡醒,这“上界”也还是空旷无声,不会有谁来搭理他。
果真如他所料,他就这样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不但从没有其他活物来打扰,就连原本还会咕咕叫的肚皮,也安静得像是先他一步死了过去。
直到三百年后,女希氏才将他重新送去了下界,这一次,竟是让他守着下一批的……“人”。
他茫茫然地应了下来,不知所措——他只知道自己要怎么在地界活下去,却从没有照顾过同类。
等到他攀山越岭地找到了女希氏告知他的那个部族所在,才发现这些“人”跟自己长得完全不一样。
这些明明比他更晚降生在地界的“人”,竟比他要壮实得多,且个个高大无比,连初生的幼子都比自己要高出一头,成年后更是能长到三丈之高,他仰起头来看他们时,连天光都会被后者挡得干干净净。
更让他不敢将这些巨人当成同类的是,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仅有一只奇大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这个“长辈”,猛地就会咧了嘴,露出堪比兽齿的一口白牙。
他不自禁地哆嗦了下,只觉得自己这趟……铁定是来给他们当吃食的。
所幸女希氏早就交代了不准吃他,巨人们也未觉得这个新来的“皮包骨”香到哪里去,他才能战战兢兢地住了下来,一连几个晚上都圆睁着眼、没敢睡着。
事实上,这些独眼巨人们压根也不需要他来守着。
他们力大无穷,上山下海皆如履平地,随意一挥手,就能拍断一棵百年的老树,即使碰上了朱厌、蛟龙这些凶兽,也能凭着蛮力和硬实的皮肉和对方打上一架,让不少稍弱些的凶兽闻风丧胆,哪里需要他来帮忙?
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在和独眼巨人们渐渐熟络后,他也开始在部落附近的山脉里转悠、想要和从前一样自己去找些吃食,却无意中撞到了独眼巨人们正和同样肉身强悍的不少外族……通了婚。
巨人们的生育之快也远超他的料想,他才来了短短数月,部落里就有初生的孩子满地跑,除了一开始他见到的那几个,新生的更是千奇百怪、各种模样都有,到后来,甚至有那么几个长得完全不像独眼巨人,与外族的亲母或生父更相像些。
不到两年的光景,他就多了近百个血脉混杂的“孙子”。
只是独眼巨人并不爱养育幼子,任由外族的另一半将孩子们带走了大半,剩下来还需要在部落里被他照顾的仅寥寥数个,但也尽数身强力壮、生性极为悍勇,在陡峭的山道上跑得比他都快。
他每每竭尽全力追上个两、三天,到最后也会丢得一个不剩,只能坐倒在山巅上,听天由命——反正认识路的等到肚子饿总会回去,不认识路的……也都能自己解决,他一天到晚瞎担心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