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悬固出乎意料得轻巧,让小侯爷还心有余力地能腾出右手来、往身后探了探,想在再次陷入这渊牢的乱局之前,至少能让妻子不再担心自己的伤势。
可他没有如愿抓住妻子的手。
小侯爷讶然回头,才发现少女竟一直都站在原地、并没有朝他靠近过来,甚至在他与破苍主人嘱咐之际、又悄悄地转过了身子。
她还是目光灼灼地瞧准了石室里的姐弟俩,显然还不肯这么轻易地就被“赶离”此地。
“三姐。”不过短短片刻,极远处的轰隆巨响就明显地扩散了开去,就连他们脚下的湖石都开始频繁地微颤起来,然而少女不为所动,若不是石室前那道无形的封禁之力还在,她几乎要扑到隐墨师姐弟身边去。
她眉宇间的惶急之色也是真切的,一如见到丈夫被末倾山掌教从高空扔下时的不安:“倘若眼下换了是卫大哥站在这里,求您跟我们走……”
尽管柴侯爷早已收了他的术法,然而过道上的万千微茫像是也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巨大灾祸,渐渐失了平静,干脆毫无方向地四处乱撞起来,衬得石室里愈发暗影叠叠。
“他从不求人。”蒲团上的女子正微微俯了身、将手掌探出了蒲团外,似乎是在湖石上摸索寻找着什么,听到少女这般迫切、求她同去的诚挚言词,她却连语声都未高起半分,“更不会劝我做任何为难的定夺……要是他有朝一日真追究起来,也不会寻到你夫妻头上的。”
她身下的蒲团大得过分,几乎将半间石室的地面覆盖了遍,于是她不得不稍稍用了力,才能将手指探到蒲团之外。这一用力,原本将她双手遮得严严实实的衣袖无法尽其功,再次露出了她手背上的无数道怪异伤痕。
她指间依稀有银色的微光闪了一闪,转瞬即逝。
待女子抬了头,少女才看到她的面上竟还挂着让人不忍违逆的温柔笑容,前者冲着柴侯爷夫妻摆了摆手,一如她坐在青要山的木屋里、送诸位弟妹出门的安谧模样:“去吧……比起旁人的性命来,你们总要先顾着自己。”
末倾山大弟子闻言愕然,和少女一样僵住了身形,无言以对,更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
倒是柴侯爷扶了扶头上的斗笠,毫无恼怒之意地笑了笑,及时应了句:“眼下我们还自身难保,要三姐就这么跟着走,确实太过为难了……只是千里迢迢追来的那位犼族小山神比我夫妻还要固执得多,她既然狠下心闯进了这虚境,若没能把隐墨师顺利带回去,恐怕就是满渊牢的蛟龙骨一起砸下来,她也不会走的。”
他有意无意地踱步了过来,握住了少女冰冷的手心,轻轻地捏了捏,示意后者回过神来——破苍主人已有些神智恍惚,倘若连她也因为这对姐弟的安危而失了分寸,接下来必然会在六方贾一众仆从面前露了马脚。
少女心有戚戚地望了隐墨师姐弟俩一眼,终于还是跺了跺脚,回过了身去。
待目送妻子和破苍主人一前一后地往远处掠去、不消片刻就隐遁在万千微芒之中后,柴侯爷才郑重其事地向石室里的女子低声道了别:“三姐……请务必保重。”
他话里显然别有深意,可石室里的女子还是神色未动,只敷衍着微微颔首。
拖着重伤之躯的小侯爷,身形之迅疾也还是不输给末倾山大弟子,话音未落,那高大的身躯就消失在了过道里,徒留满地的僵冷血污。
没了客人的打扰,这一方牢笼又恢复了最初的死寂,除了过道上的皎色碎芒们慌不择路地四处乱撞、将石室里的光影搅得乱七八糟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的变化。
女子安坐在蒲团上,一直都浅浅地笑着,直到那几位“啰嗦无比”的客人尽数走得远远的、再没有多余的响动出现在石室外,她才渐渐淡去了嘴角的笑纹,缓缓低了眉眼。
她不再伸手去探蒲团上的那件绾色暗袍,也没有开口唤醒“装睡”已久的小师弟,更没有问起柴侯爷方才话里提起的那位“犼族小山神”……到底能不能为了小弟拆了整座渊牢。
她就这么默然地低着头,将眸光停留在她刚刚才摸索过的一方湖石上,似乎这上头有什么物事,比整座湖底渊牢、比她自己的生死安危都好玩得多。
良久良久,极远处又“轰”地响起了声古怪动静,像是两个蛮荒古兽彼此撞击时发出的吼声,也像是个肉身足以铺天盖地的活物从内里开始寸寸碎裂,震得人心里发慌、恨不得将自己满身的骨血都拆解下来。
偏偏就是这时候,在蒲团上装死已久的殷孤光忽而闷闷地发了声。
“三姐……你为什么,不是三师兄?”
这问话没头没脑得很,谁能听得懂?
然而女子偏就被这话激得回过了神,连双眼都倏尔翘得宛如新月:“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就是这模样了,要是再轻易变回去……我怕吓到人。”
她甚至还好整以暇地直起了腰身,将散落在肩前的几缕发丝揽回了身后。
就是这看似无意的一揽,不但让女子的宽大衣袖往下落了落、露出了臂肘上那远比手背还要狰狞的无数怪异伤痕,更依稀现出了她那比起世间极为老朽之人还要皱巴巴的脖颈皮肉。
她自己却不以为意,反倒突然提起了个连殷孤光也没想到的人物:“你们口中的那位总管先生,许多年前还不是六方贾的人,虽然当时名义上还是个学徒,但在杏林里已有了些名声……只是他后来选了另一条路,被人间修真界所弃,如今早就没有人记得他就是那个杜家小鬼医了。”
“他的药圃里收了不少人间界里极难养育的异种,千金难求。那年老七病发,你四师兄就想到了他的药圃,说是那里必定有来自上古水族的灵药,如果我能一起去挑回几株来,老七就能安生几个甲子,不会再半死不活了。”
“他那次见我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模样,他并不知道我还能有另一个全然不同的肉身……要是以那副样子出现,他也不会认得我,更不会将我带进渊牢里来了。”女子笑得温柔,随口解释着。
这即使在人间界修真界也算得上悚然听闻的怪事,在她却淡然地似乎在讲什么家常小事。
她是殷孤光的三师姐,却也是……三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