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这显然是在调侃打趣的话语,逗得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倏尔扬眉失笑。
他的左臂仍然牢牢地被少女搂在怀里,根本没法动弹,于是只能抬了满手血迹已冷的右掌,微微抬了头顶上这顶破败斗笠。他那遍布着狰狞旧疤的面容上毫无因被女子揶揄的促狭之态,嘴角的笑纹看起来……竟还惬意得很。
“这一身的衣物……还有破苍,都是原主人之物,三姐请恕我不敢随意处置。”
此时身边已没了任何需要他再装模作样地去欺瞒的生灵,这冒牌的破苍主人终于得以和缓了眉目,嘴边的笑意不但不骇人、反倒颇为洒脱释然,衬得他整个人都容易亲近得多,就连他脸上那黝黑如虫豸尸身的无数面具残片,看起来都不再像方才那般吓人。
他的言语中也收敛了方才刻意作态的咄咄逼人之势,听起来也没那么低沉沙哑,除了片刻之前那场蓄谋已久、却最终还是得偿所愿的“闹剧”显然让他有些疲累,而不得不被少女扶着才能完全站住脚外,他看起来不过是个长得有些凶神恶煞、却意外地温柔有礼的大个子罢了。
一如年关时候在如意镇口,那个施了援手却还被范门当家恶言相向、也只一笑而过的柴小侯爷。
蒲团上的女子双肩微耸,算是应允了他这连狡辩都算不上的回应。
她悠悠斜了眸光,转而盯住了犹自倚靠在“破苍主人”身边、半点撒手意思都无的少女,也不知是在替对方真心高兴,还是要存心气气这对同时将自己姐弟俩也算计了的夫妻,轻飘飘地吐出了句让少女和“破苍主人”都隐约红了脸的诨话:“你在她眼皮底下被揍成这个样子,自己不怕死就罢了,怎么也不担心她会心疼?”
就连还在打量第五悬固的殷孤光听到这话,也不禁颓然扶额——也不知到底是在生谁的气,三姐似乎彻底倒了性子,逢谁都要拐弯抹角地讥嘲几句……这对“久别重逢”的小夫妻,看来也逃不过她的“魔掌”了。
但他不得不承认,三姐这话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破苍大刀的凶名之响亮,几乎是人间界最近三百年来在神兵利器之中无出其右的存在,就算是修真界里被主人千锤百炼的其他宝器,都未必能有它一半的凶悍,即使是已然得道的散仙之身与其正面冲撞,恐怕也会落得元神震荡、魂魄伤损的下场。
如意镇前的惊鸿一瞥,除了甘小甘当场就对着破苍大刀生出了满嘴的涎液、而迫不及待地想要随时凑上去之外,让赌坊其他诸位怪物都对这柄凶兵生了忌惮之心——就连天生就肉身强悍的小房东,也自认要是没了山神棍之助,她是不能在破苍锋利刀芒下全身而退的。
而此时活生生还站在他姐弟面前的冒牌末倾山大弟子,先是被第五悬固揍了个肉身破碎、元神涣散,在结结实实地被砸下地来后,更是被便宜师父顺手用破苍大刀摧毁了整只右手臂膀,那不断渗出的淋漓鲜血、和瞬息间就在偌大的渊牢里弥漫开来的血腥气,都不可能作假地落在了在场诸位的眼鼻里。
这也是殷孤光方才不惜冒着被第五悬固看穿的风险、也要借三姐之力使出了那个化形术法的缘故——不管这个冒牌货到底是不是他料想中的那位,不管他接下来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盘算,要是就这么死了……似乎有些太不值得。
在幻术师看来,当时的“破苍主人”已然成了半死之身,即使事后能救回来,也会成了废人一个,就此再不能如常来去,更别说继续修炼、终窥天道了。
可殷孤光没有料到,不过顷刻之间,不过是从那如同镜花水月的古怪巨蛋里走了出来,这具“死尸”就能像是全然没有遭劫一般、“完整无缺”地站在了石室外。
对方脚下的湖石缝隙中,赫然还蜿蜒遍布着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迹,虽然已被浸得发冷、悄然停止了流动,可也还是触目惊心。
这大片血迹的主人此时却好端端地就站在他面前,安然伫立,除了稍显疲态之外,就连正直右手臂膀都抬举如常,并不见半分的吃痛之状。
倒是挽着他左臂不肯放手的少女,虽然不比方才乍扑过来时的焦急情态,眉眼间却还弥漫着怎么都散不去的担忧,看起来倒比“破苍主人”自己还要关心他的安危。
短短数息的辰光,这冒牌货到底是做了什么……竟能如此轻易地就转圜了生机?
殷孤光下意识地往石室外的左侧虚空斜了一眼。
那里已然空无一物,唯有数不清的碎芒游走不休着,静谧得像是从来没有变化过。
然而不久之前,才有只高达九尺的雪白巨蛋短暂地在那里停留了片刻,仿佛从幽冥血海里冲杀回来的守护者,将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送回了这暂且还算是阳间的湖底虚境。
这枚来去无踪、全然不受禁锢大阵影响的古怪巨蛋,他似乎是听谁提起过的。
“既然你才是这丫头的丈夫……那这位,该是千真万确的破苍主人了。”
幻术师对着石室外的虚空一时发了怔,他身后的女子却早已放过了被她揶揄得双双低首浅笑的小夫妻,忽而又将眸光转向了另一位犹自清醒、却呆愣无言了半晌的柴侯爷。
她摆明了并不是想从少女和“破苍主人”口中听到任何的应答,在得到这夫妻俩的默然肯定后,女子已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接下来要“拷问”的,当然是最后一位还不肯老实说话的后生了。
轻而易举地就“收服”了破苍大刀在手的柴小侯爷,从得手的那一刹那就呆滞了双眸,痴怔地站在了神智昏聩的末倾山掌教身边,久久未动,全然没有走上前来和殷孤光姐弟、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乃至“妻子”说上只言片语的意思。
直到女子这话一出,被他握住了柄格的破苍大刀才急不可耐地颤了两下,激得他倏尔回过神来。
这被“妻子”二话不说就抛弃在后的柴侯爷茫茫然地抬起头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石室里那个永远坐在蒲团上的女子……那似笑非笑的打趣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