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术师的大半张脸都埋在了蒲团里,哭笑不得。
他实在有些听不懂眼下这境况。
桑耳长老至少还在腿脚上缠了条龙筋,虽然借手上那把“拐杖”之力、得以到处跑来跑去,可好歹也是个……正宗的囚徒。
柴侯爷夫妻却没有任何的禁锢在身,还能以“送药”之名自由来去,显然就是师姐之前提起的“座上宾”。
然而这对夫妻不但彼此之间行止古怪,对身为阶下囚的三姐……也实在客气得过了头。
殷孤光挣扎地斜着眼角余光,竟瞥到石室外的少女在被自家三姐温言挽留后、已然干脆盘腿坐了下来,赫然一副意图促膝长谈的悠闲模样。
她也终于在这时回了一次头,意味深长地和丈夫打了个眼色。
可即使是这个眼神,也不像是夫妇间的心照不宣。
至于跟在后头的柴侯爷,则像是早就料到了妻子会在此逗留上一段辰光,既没有疑惑发问、也不见其现出半分的不耐之意,只在少女回头和他打眼色的时候、会意地无声点了点头,下一刻便利落地转过了身子,以他魁梧如山岳的身形挡住了安坐于地上的妻子。
只是他那只右掌依旧几不可见地微微抽搐着,似乎缺了个早已习惯生死同在的老朋友。
本就矮小玲珑的少女就这样被掩在了柴侯爷的身形阴影里,连石室外无时无刻不在四处游走的万千碎芒都像是忌惮着这片阴影,没有再往这片靠拢过来。
少女似乎极为满意这样的处境,轻轻吁了口气,嘴角的笑意要比初来时还轻松不少,她的眸光则仍然有意无意地停留在那“铺陈”在蒲团上的绾色暗袍上。
“白义这次走得匆忙……离开之前,也只出其不意地伤了几位留在总管先生身边的走兽精怪,他们主仆从不在外人面前大动干戈,此番却连我们这些外来客也不有意瞒下、还闹出这种动静……恐怕,那位当年不知为何重回阳间的骏仆,这次是打定主意不愿回头了。”
少女刻意低沉了语声,显然是不想让任何有可能躲在暗处的生灵听到这番“闲聊”,却让至今不能起身的殷孤光愈发分不清她是敌是友。
“九幽虚境虽然与世隔绝,但那八位骏仆本就是人间散仙之身,要不是以为旧主姬满魂葬地下,根本不需‘以身相殉’、跟进那种还不如冥界的陵墓里去。”柴侯爷就这么慨然挡住了外头的光亮,让原本还亮堂的石室顷刻间又沉回了黑暗里,蒲团上的女子微低着头,发现渐渐快要看不清绾色暗袍上的纹样,不禁有些神色僵冷起来。
等她重新抬起头,嘴角的笑意已刺得石室外的少女如坐针毡:“他们不是那陵墓的主人,也不是被殉葬陪主的兵将器物……只要自己愿意,是随时都能回到天光下来的。”
少女怔了怔,直到垂眼看到室中女子那正捋着绾色暗袍衣角的双手,才失笑着转过身去、拍了拍丈夫的脚踝。
柴侯爷显然也没能当即反应过来,直到少女轻声嘱咐了他句“过去点”,才恍然大悟地往旁边挪了挪,继而侧身而立,终于将虚空中游走的碎芒放了过去,重新将石室里照得光影错落。
蒲团上的女子终于和缓了面色。
少女也知机无比地跟着丈夫的走动挪移了坐位,重新将自己藏在了柴侯爷的身形阴影里。她不但没有因为被个不能走动的“囚徒”使唤而面现不快之色,反倒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地,继续低声唠叨着那件已将整个六方贾闹得不可开交月余之久的“祸事”。
“八位骏仆至今只在尘世中现身了一位,另外那七位,大概还陪着姬满那失了魂魄的白骨安住于地下……白义骏仆不惜舍了生死挚友、也要跟着杜总管重回阳世,恐怕对他来说,本来就是个极为两难的定夺,如今骤然听说那个拜在蜃禺丘门下的姬家孩子,也要被活活埋葬在这虚境里……”说到这里,少女像是想到了什么旧事,自嘲般地笑了笑,“换了是我,大概就不会只伤了总管先生一件衣裳这么容易了。”
“即使是至亲血脉,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会偶尔痛恨对方,恨不得远离彼此彻底不见……更何况是他们两个这样无亲无故、不过有短短数十载主仆之谊的殊途异类?”蒲团上的女子似乎对这桩麻烦不以为意,只是耐人寻味地望着少女的双眸,骤然猝不及防地转了话锋,“不过就是两个孩子闹闹别扭、不当心伤了件衣裳的小事罢了,贤夫妇对这渊牢里的诸事素不多言,别临了才学那位多疑的掌教前辈……祸从口出。”
少女原本还将眸光停在幻术师的面容上,也不知到底看见了什么,直盯得殷孤光全身发毛,然而女子话里的讥嘲意味实在比从前要浓烈许多,终于还是逼得她赶紧收回了眸光、正襟危坐,赔笑着岔开话去:“三姐……还是恼了第五前辈在总管先生面前、说穿您身份的那桩事么?”
“我恼什么?”
就连殷孤光都为之讶然的是,提到那位所谓的“掌教前辈”,三姐似乎还毫不吝啬地冷笑了声。
“他既能为老不尊地舍了脸面,把自己的三个徒儿都千里迢迢地召到这太湖虚境、来帮着六方贾和整个人间修真界做对;又不惜把九山七洞三泉的老朋友们、甚至儿孙辈的孩子们都尽数拱手送给别人……”
女子张开了伤痕要比另一只手稍少些的右掌,细细地抚过了那片刻前才被自己缝补过的几处檀赤风火纹样,眉间微皱,像是有什么本该存在的物事被她无意中错失了过去。
“我与他非亲非故,不过是许多年前见过我的真身一次,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顺道把我一起卖给六方贾……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
以为自己要在这蒲团上趴到天荒地老的殷孤光,骤觉自己的手肘被三姐拽了起来,连带着自己整个人都被横拉了起身,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已痴怔地坐在了三姐身边。
他下意识地僵住了身形。
三姐这是糊涂了?
石室外的两位“座上宾”,都还没走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