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孤光屏息倾耳,却没有听到石室外响起什么古怪的动静。
方才被桑耳长老一捣乱,那龙筋长索的呼哨怪声便一直隐隐响在他的耳畔,让幻术师恍惚以为能在这层牢笼行走的活物,都会弄出些不正常的响动来。
蒲团上的女子安静如初,只微微抬头望着小师弟的紧张之态,低眉笑得无声——明明方才是她说了那许多的吓人言语,像是外头随时都能有什么要命的怪物冲将过来、将他们姐弟二人收拾个干净,此时却又安然得毫无忧愁之态。
“三姐……”幻术师已然听从女子的吩咐、转而坐到了三姐的身前,此时看到后者这悠然得像是还住在青要山里的神态,不禁还是想要多问一句。
“嘘。”女子举起右手食指、抵在了唇上,轻声拦阻了小师弟的“莽撞”举动,然而她眉眼间的笑意还是惬意舒心得很,丝毫未见身处困顿的窘迫,“这地界的禁锢阵法实在厉害得很,我的化形之力也只剩了这几分力道……要是你再多话,这戏法可就不灵光了。”
紫凰传于门下的化形术法,大多都被他们十八个兄弟姐妹改成了四不像,其中尤以沉心书卷记载的老七、和醉心整蛊旁人的老六为甚,但其他诸位在这漫长的年岁里,也并非老老实实地从未不求变通过。
排行老三的她自幼肉身虚乏,无法和老大哥一样到处奔走来去,便习惯了守在青要山里照顾着还未能长大的弟妹们,平日里最常做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慷慨壮举、亦非徒耗辰光的伤春悲秋,而是为兄长弟妹们裁制衣衫。
在这漫长无波的平静岁月里,她不曾与哪位宿敌当面硬战过、更没有机会去施布那笼罩在青要山脉里的化形结界,她那越过了万年的身魂灵力无处可去,便渐渐化在了针尖丝线里,留在了与兄长弟妹们最亲近的件件衣衫上。
心心念念希冀着兄长弟妹在外万事皆安的她,将师尊传下来的化形术法转圜成了衣衫主人最需要的护庇之力,指望这些衣物能代替她守住他们的平安。
师尊紫凰留下来的本尊翎羽,就被她缝在了十八件各式衣袍上,绣成了紫棠色的图腾纹样,只要紫凰门下身着此衣,即使己身灵力不够,也能借师尊的上神残力施展化形术法,绝不会平白伤在人间修真界众生的手里。
可这也只是她许多年来缝制的无数衣衫中的十几件罢了。
殷孤光离开师门之前,还记得兄姊中衣物最多的是肉身尤为病弱的七师兄。
早年间就住去了极东废城的老七,从来不管外界的日升月落,只要神智还有些许清醒,便状若疯狂地埋首于无穷无尽的书卷手札里,常常会一歪头就昏死过去,若不是老九时不时地上门“拜访”,恐怕已经死了千百回。
于是三姐几乎每年都会为七师兄缝上件新衣,但这差事实在麻烦得很,不是随意缝缝就算了的便宜事——老七若是个凡胎,早就是缠绵病榻、不能下床的废人一个,明明本尊是棵木身坚实的涧梁树,偏生得了根本数不过来的一堆毛病,去年咳嗽个不停,今年就转而全身上下发冷痉挛,下一年可能就是双手快烂得见了骨……要保护这个七弟,对三姐来说,实在也是桩耗费心血的苦累活计。
可她每次听了老九传回来的消息,都只是笑了笑,便耐心无比地开始缝制下一件新衣。
正如此刻殷孤光身上披着的这件绾色暗袍。
有三姐的嘱咐,幻术师只好别别扭扭地正式穿上了这件本属六方贾杜总管的衣袍,却没想到三姐会将化形之力用在了他的身上。
银色微芒隐隐流淌于檀赤双色的风火纹样间的那一瞬,殷孤光就知道自己着了三姐的道——尽管有渊牢禁锢大阵的掣肘,身具万年精怪修为的三姐还是能弹指施展出“魂隐”这种并不困难的化形术法,这本就是小事一桩。
此时的殷孤光,落在他和三姐之外的生灵的眼里,不过是片虚无罢了。
可三姐似乎还是不甘心。
在让他安坐在自己身前仅仅半盏茶的辰光后,蒲团上的女子便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继而伸出了那旧伤遍布的左手,轻按着小师弟的肩胛、并往下虚推了推。
幻术师垮了双肩,心知自己再争论也毫无意义,只好乖乖听话地……以面朝下的狼狈姿态倒了下去。
不管那据说已经在路上的“座上宾”们到底是何方神圣,总不能让他们看见这石室里赫然有件衣衫凌空飘浮在三姐的面前,宛若鬼纵,是不是?
“桑耳长老走得真快……我们每次闻声追来,都还是被他远远地甩开。”
分明没有听到任何的脚步声,幻术师耳边却突兀地响起了个轻柔的女声。
所幸殷孤光倒下去时,知机无比地将面容转向了石室之外,尽管视野受限,终归还是勉强看到了来人的身形。
万千碎芒微光汇成的明亮远处,如从浓雾中脱身而出地、渐渐走出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结伴而来。
走在前头的身影小巧玲珑,依稀与甘小甘有几分相像,等到她终于走近了石室,殷孤光才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及笄之年的俏丽少女,却梳着为人妇的发髻,眉眼阙庭间浑然不见精怪妖魅之气,却也不像是一心上窥天道的人间修真者。
“他向来不等人,知道有人在追他,一定跑得更快……你们还是和从前一样,替那位不肯再来找骂的掌教前辈……来给他老人家送药么?”
蒲团上的女子显然早就习惯了这两位不速之客的到访,眯眼微笑着,如与老友打招呼般问了句意味深长的“闲话”。
听到三姐这话,殷孤光才打眼扫到了被少女握在掌心的青瓷小瓶。
被身处石室的阶下囚毫不客气地这么逼问着,这新来的少女竟不恼也不急,反倒面有愧色地点了点头,像是自己没有及时赶到……便真的会闯下什么不可收拾的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