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殷孤光茫然若失地从湖石中爬出身来,石缝间的冰冷流水趁机淌在了他的衣衫和额发上,让他狼狈得像是个在大雨里奔走了几天之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屋檐歇脚的无家可归之人。
可幻术师呆呆地立在原地,就这么任由满头的水滴渗进了发里,也不伸手擦拭一把。
看到他这孩子气的举动,石室中的那个人似乎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未挪动她安坐的身形,只是伸出了左手,朝着殷孤光招了招。
殷孤光不自觉地就挪动了脚步,往那个身影靠得更近了些。
石室外的过道上,有着显然不是凡间灯火、却照得通室皆明的无数皎色碎芒,在虚空中缓缓移动着,无声无息,似乎并不是什么精怪妖魅,甚至也算不上活物,却又各自眼能见般地“行”着自己的道路,并不会与迎面而来的任何一位“同伴”相撞。
这些小小的光团,并不像凡间的天光那般能散出任何的暖意,只是极为公平地游走在整条过道里,没有舍了任何一处角落,于是两边的每一间石室都能分到了足够的光亮,时时刻刻有着错落斑驳的光影斜进来,让身在其中的生灵们至少不为黑暗所困。
这景象,像极了大顺最喜欢的流萤铳幻化出来的满堂灯火。
幻术师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站在吉祥小楼的正堂里。
可坐在他数步开外的,偏不是赌坊里的任何一位好友。
比起他一路而来经过的所有囚笼,这间石室也未必宽敞多少,却多出了件足以让秦钩泪流满面、连做梦也想拿上一件的“宝贝”。
石室的地面上,赫然放着个奇大的蒲团。
殷孤光失魂落魄地往前迈了仅仅两步,就踏上了这几乎把半个石室地面铺满的蒲团,还差点一脚陷了进去——作这安排的生灵,显然对三姐的居室习惯并不陌生,知道她不像这渊牢里的其他囚徒那般可以到处乱走、又不能直接坐在这冰冷潮湿的湖石上,才放上了这么个柔软厚实到几近算得上被褥的蒲团。
在这蒲团的正中坐着的,则是位看起来和柳谦君一般身材纤长的女子,只是不同于平日里能站就不坐的千王老板,她的腿脚都隐在了衣衫下,似乎是刻意不容旁人窥到。
与殷孤光和卫禽一样,这女子的满头青丝也未用任何的物事拘束着,只是看起来稀稀落落了些,像是有人轻轻一拽,就会平白扯下她的大片发丝。
而她那只举在半空中、示意殷孤光过来坐在她身边的左手上,更触目惊心地遍布着不知因何而就的怪异伤痕,显然已年岁极久,若不经意看去,倒像是些皱巴巴的皮肉,让人容易错以为那是位老朽之人的手掌。
殷孤光却不会认错这只手。
从他记事开始,三师兄这只手……乃至他的臂肘、肩膀,与他身上的大多皮肉,就都是长成这个样子的。
在二哥告诉他的那个故事里,那年仍是幼子的三师兄突然生了场怪病,让一直都照顾着两位弟弟的老大哥急得不行——紫凰忙于化形神司的诸多杂务,并不能随时来人间界看望他们三个,离她下次偷下凡尘,还不知有几月、几年甚至数十年的光阴,倘若师尊赶来之前,老三就在他背上断了气,要怎么办?!
不管当年的老三到底只是偶感风寒、还是真的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二师兄只记得老大哥几近疯魔地在山脉里转悠了数天,也没找到师尊曾提起过、据说危难之际能够出手救命的山神大人,于是他们这三个惶惶不安的幼子……便全都乱了阵脚。
直到护弟心切的大哥想到了个馊主意。
他知道老三是上古时期的海域精怪,虽然如今离开水域也能存活,却毕竟不是天生就在陆上奔走跑跳的生灵,既然生了病……当然是要回家,才更容易治得好的。
老大哥当然压根不知道紫凰到底是从哪里把老三捡了回来,他只知道离他们所在这片山脉最近的浩浩水域便是东海,以他的脚程,不出半天就能到了那里。
偏偏那时候的东海畔崖石群之中,正“关”着个被宿敌封印百年的散仙,后者受够了天天听着海浪入睡的无趣日子,意图借天劫脱难,连可能会拖累海畔万千生灵的性命这种冤孽都不管不顾,就以舍去两魂三魄的大凶兵解之法,引得东海边缘的海面上惊涛骇浪不断,毫无安生之时。
他们三兄弟堪堪从高处靠近东海畔的时候,正是这不要命的散仙功将大成之际,三十三重天外的雷电大劫已缓缓降世,激得东海浩浩水域都渐渐脱离了龙宫的控制,海面上竟出现了不知其数的庞大漩涡,不分敌我地将所有胆敢靠近的生灵都吞没殆尽。
彼时还不过是幼子的老大哥,虽然被这宛若灭世的景象吓得腿脚发软,却还是挂念着老三的病痛,竟浑不怕死地径直冲向了这风浪奇大、连巨石都会动辄被拍个粉碎的动荡海域,想要在这雷劫之下偷着潜入东海深处,找个能治好三弟的水族仙神。
可他忘了趴在他背上的两个幼弟,其中一个已没有平日里那么身骨强健,被他沿路这么一颠,就渐渐气力不济、继而身不由己地摔落了下去,径直掉进了个转瞬即逝的漩涡里,孤零零地被沉进了浩瀚深邃的东海底。
等到两位兄长拼死冲进了东海深处、上下沉浮了六天之久,甚至还威胁了几位路过的夜叉来帮忙才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已在擦身而过的九天雷劫、接连拍打的巨浪暗涛、和原本就缠绵入骨的病气的数重冲击下,幼小的身躯上遍布了如遭雷殛的扭曲伤痕,几乎没有一处好肉。
自此以后,三师兄的身魂受了极大的损伤,再也没能恢复过来——尽管接下来的万余年生涯大都平顺无波,而他那愈发深厚的妖族修为及化形术法也能掩去了满身的大半伤痕,可他那身子骨……却就此成了兄弟姐妹中最虚弱的一个。
殷孤光正是因为知道这桩往事,才愈发不敢相信,此时坐在自己面前的……竟会是她。
“大哥、还有四师兄他们……怎么会让你被人掳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