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死活都要跟进来、一路上似乎也没帮上什么忙的“夜游巡”被怪力卷到了不知何处去,小房东才意识到,孤光家的这位疯魔师姐……还是有些大用的。
这一路摸黑而来,若没有那大呼小叫的索命小鬼坐在她的背上、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她大概也早在这无边死寂里睡了过去——即使从一开始就对这满是蛟龙骨的湖底虚境颇为忌惮,让楚歌慎重得连平日里的急躁脾气都收起了大半,然而没有山神棍在侧,她不过就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凶兽幼子。
连备选山神年纪都未到的小房东,与大顺一样,至今还未遭劫,于是还不曾亲身见识过所谓心魔的厉害,但她心知肚明一件事。
她就是个执拗到了极点的坏脾气,若落进了任何的“障”里,大概都是会落得把自己活活咬死的下场的。
若没有嘴碎的“夜游巡”揪着她背脊上的毛发、团着她的尾巴、在她耳边尽说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话……此刻的她也会和柳谦君一样,迷失在那幽沉黑暗的某一处角落,沉沉睡去、任谁都唤不醒。
更别说这一路而来,师姐大人看似没有正形,却实在也帮上了不少大忙。
那枯黄干瘦的索命小鬼,在这分明一晃而过、却度日如年的短短数十天内,代替了赌坊诸位怪物,成了楚歌的定心丸。
小房东甚至不经意地有过这么一个念头——有孤光家的师姐在,她只需像从前听从谦君、孤光或仲简那样,照着嘱咐去做就是了。
她没想到会骤然又失了这个“救星”。
楚歌茫茫然地站在过道里,不知道该怎么和离她不过咫尺之遥、激动得快把满室裂苍崖弟子烧成了秃子的秦钩交代。
她不知道要怎么救沈大头,不知道要怎么喊醒柳谦君,更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些天杀的封禁之力打破、才能让秦钩他们逃出生天。
身魂前所未有的虚弱、与手足无措的茫然感,让小房东只能呆呆地望准了身侧的幽沉黑暗,眼皮渐重,几乎快要四足瘫软着睡了过去。
然而黑暗中忽地响起了阵“嗒嗒嗒”的急急脚步声。
楚歌悚然惊醒了过来。
她以为有去无回的索命小鬼,就这么嬉皮笑脸地抱着两条人腿精魄,从黑暗深处飞奔着朝她跑了过来。
师姐大人甚至还嫌不够震撼地猛地在半空弹跳了下,差点就要直接踩到了沈大头的脑袋上去。
她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了大头侏儒的肚子上,显然累得够呛,然而那双宛若坚石的眸子悠悠打转着,还是笑意盈盈地盯准了数丈开外的雪白幼兽。
师姐大人半是挑衅、半是炫耀地朝着小房东晃了晃手里的战利品,意气飞扬得像是刚刚救下了整个人间界:“你看……我说能把死大头的两条腿脚给追回来吧?”
更让楚歌回转了大半神智的,是两侧的石室里随之也响起了极为轻微的鼻哼声,连带着游窜在半空的秦钩也激动地高喊了出声。
陷落在“障”里的柳谦君和县太爷……竟也都有了醒转的迹象。
倘若殷孤光能听到此时小房东肚里的念头,大概会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冰冷的石墙上、一了百了。
这只夜游巡……真是天大的福星。
所幸师姐大人被满身的淤青疼得正在暗中龇牙咧嘴,没有注意到犼族幼子那双缝眼里极为难得的感激之意。但小房东此时的呆滞之相,也给了索命小鬼足以开染坊的三分颜色,让她得意得几乎忘光了方才在虚境黑暗里的一路跌撞。
天可怜见,方才她一时起了怜悯之心,才顺势抱住了沈大头的双腿精魄,想要帮这位无端端把自己置身险境的同伴保住一副完全的肉身。
“英明神武”的师姐大人,多年来习惯了在自家小师弟面前耍帅卖乖,于是也没忘了在“临走”之前,轻描淡写地和小房东告了个别——那淡然自若的神态,果然成功唬住了楚歌,让彼时神志不清的小房东毅然决然地弃下了她。
她就这么身不由己地被那怪力席卷而去,唯有怀里那属于沈大头的双腿精魄陪着她,滴溜溜地在无边的死寂黑暗里飞掠了不知多远。
等到双脚终于落了地,她才慢吞吞地揉了揉手足的关节,看似无意地在黑暗里选了一个方向,二话不说地就飞奔而去。
她并不怕自己会找错了路——世间众生不论哪一族,若魂魄的一部分被外力生生切断了下来,也会在短暂的辰光里极为迫切地朝着本尊肉身靠近,之所以最终往往无法归位,不过是因为在半路上就被天地间的诸多外力摧残殆尽罢了。
如今沈大头的双腿精魄就在她怀里,只要她这个“护送者”不遭什么横祸,这半截的魂魄便不会轻易消散,甚至无需她动念,便会径直带着师姐大人朝着沈大头的肉身所在而去,绝不会错了方向。
她怕的……是仓颉死老头留下来的古怪神力。
一路都被楚歌庇佑而行的索命小鬼,直到这时候,才领教了造字上神的厉害——这无边的黑暗虚境里,时不时就会骤然杀出一道根本不容她躲避的怪力,或扑面而来、或如泰山压顶、或从后头卑鄙“偷袭”、或冷不丁就戳在了她的腰间……让已记不清被欺负是什么滋味的师姐大人怪叫连连,差点连沈大头的双腿精魄都被她用来当成了“护驾”的流星锤。
她一边毫不忌讳地谩骂着与自家师尊同为上神的仓颉老头,一边吃痛得几乎要哭出声来——这副已有数千年未现世的本尊皮囊,实在是天底下最不堪折磨的脆弱肉身之一,哪里受得了造字神力化出的“铁画银钩”?
情急之下,她终于还是暗暗向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师兄告了饶。
许多年前定下的那个誓约,这时候也不值什么钱了……我总要留着这条性命,去救孤光、回去见你的,是不是?
索命小鬼狠狠地咬了舌尖,继而用尽全身气力跳起了身,嘬着嘴发出了一种极其怪异的尖细啸声。
在下一道“笔画”朝着她猛击而来之前,那枯黄干瘦的身影忽而如同水波微澜般、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