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是动了怒?
与满院的凡胎幼童不同,中山神虽隐在一旁的角落里,还是能一字不落地听清了柳谦君对廖家兄长的教训之语。自山神大人进了如意镇,还未见过千王老板这般毫不客气的训斥过任何生灵。
他与两位兄长数代轮回,也从其他山神和不少精怪的口中听说过这位参族老前辈的行事之风——与楚歌这个原本对凡世生灵并无甚同情之心的犼族幼子不同,柳谦君对人间界的诸多脆弱生灵都颇为仁慈,且不说从来不开杀戒,甚至还救过不少差点全族老小都栽在瘟神病魔手中的弱小族群。
人间界的各处角落里,恐怕至今还有不少精怪族中、人族村镇里,仍将她当成了救世的恩人,嘱咐着子孙们要谨记她的模样,以求结草衔环相报。
中山神在见到柳谦君本尊之前,还对这位参族前辈嗤之以鼻,恨不得哪天真的见了面,能够好好数落这自以为能改变其他生灵命数的老家伙——天地间生死既定,就连阎王爷他老人家都只能按照生死簿上的记载来安排轮回,从不会随便更改。而人间界的各路地界神官,也都看惯了世间的轮回更替,深知凭一己之力肆意去更改他人的生死命数,只会让孽债迭生,并不能真的救谁。
可眼前这位参族前辈,却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从阎王爷手中抢命,在她云游人间界的数千载岁月里,常常以医者的身份对凡世生灵施以援手。更让中山神愤而跳脚的是,自家的两位兄长明知天地间的命数既定,却也对这位参族老祖宗赞不绝口,完全罔顾了自己身为山神该有的谨慎。
不知是不是也觉出了自己的救命行径越过了头,这位老前辈近百余年来已在人间界消失了行迹。中山神也是在长乘的卷宗里看到了柳谦君的真身,才惊觉楚歌身边竟还有这么个在六界中都地位超然的大人物。
他惴惴不安地跟着柳谦君前来五门洞街之前,大概也猜到了千王老板此行的目的——连殷孤光和张仲简都无法相助,只能这位老前辈亲身前来的,当然只能是救人这种大事。
楚歌与中山神虽不通人间界的医道,却因为皆出身山神族群,是被上界神司允许,能够以己身修为救助在管护范围之内的生灵,以免凡间众生被意料之外的魔物、瘟神或其他为恶生灵所伤而白白送命,而乱了冥界生死簿上的轮回安排。于是中山神和自家侄女一样,也在泽州山脉中偶尔担起“大夫”的大任,只是他深谙山神之道,从来都不像楚歌那样、月月都要在全镇中来去救命。
所以他当然也和柳谦君一样,在初进大宅时就觉出了这院里的诡异病气。在看到陪在几个睡在床榻上的孩儿身边的廖姓女子后,当即就明白了这不过双十年华、被众孩童唤作“默姨”的凡人,内里五脏都已积伤数年,若只是靠凡间的医术救治,恐怕在受伤后不久就得魂归黄泉。
中山神虽不知道这廖家女子到底是得罪了谁、而受了此重伤,却至少看透了这貌似身体尚佳的女子确确实实是凡人无疑,且从未习过修真界的任何功法,当然更不可能仅靠自身的念力就从这伤势中存活下来。
能从这种重伤下救活这个凡人、还能让她平安活到如今的……当然只能是他那个被老土地爷教得转了性子的固执侄女——犼族天生身具山神之力,楚歌又有山神棍之助,这种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山神之力太过霸道,并不能在治愈这种重伤的同时还能保全这女子的肉身,歌儿当年想必也是料到了这一点,才无奈地让女子留下了病根,想要凭着王老大夫的正统人间医术来慢慢调理。
但中山神此时在旁听来,这廖家兄妹虽然管护着大宅里二十三个幼童,却不像是什么安生的家伙,竟在楚歌的眼皮底下跑出如意镇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让女子这积年的伤势复发,白白驳了楚歌的好意。张仲简昨日在镇中各处修缮地窖,恐怕也是路过时,听说了这家有个连王老大夫都束手无策的重病号,才要劳动柳谦君亲身前来相救。
千王老板身前的那只药罐中,放进去的不过是几味定神安魂的草药,对女子的旧伤并没有什么大用,真正能够让女子渐散的元气转圜稳固的,是柳谦君那如墨发丝在药罐口的轻轻一拂。
参族与寻常的草木精怪不同,就算是不过十余年、还未成形得道的族众,也在人间界的诸多药草中地位颇高。而成形的参族众,即使是年仅数百岁的参娃,便全身是宝,在红尘各处都价值不菲。寻常的人族百姓甚至只是得到百年的参须数根,也会当成了不得的宝贝,不到性命危急之际绝不动用。
而柳谦君这位参族老祖宗,年岁至少已上了万载,根本不是凡间众生能够奢望到手的至宝。不提她的真身之力,仅是她那参须所化的满头青丝,若能扯下一根来,也会被不少修真界山门弟子争抢哄夺,算是为自己备下另一条性命。
万年老参的参须灵力,比起人间医馆中的山参自然要厉害得多。没有楚歌在侧,这当然也是稳固女子元气、吊住她一条性命的最好法子。
只是廖家女子区区凡人之身,哪里受得了万年老参的大补?柳谦君只需将自己的参须在药罐口随意一拂,已在这汤药中放了足够的山参药力,再经热火沸水的烧灼,便能将多余的药力散去,留在汤药里的灵力已足够稳住女子的伤势,数月之内都不必再担心。
然而这电光石火的一瞬虽落在了中山神的眼里,廖家兄长却并没有看到——天可怜见,这位凡人男子就算注意到了柳谦君这一举动,也不可能猜透其中的关窍,哪里知道他被千王老板教训的几句话间,自家妹子的救命汤药已烧在了炉火上。
他只知道,整个如意镇里除了小房东,便只有柳老板能让小妹的旧伤缓下多时,不再夜夜辗转、无法安睡。
于是这与张仲简差不多壮实的汉子,老老实实地半蹲在一排的药罐前,听着柳谦君的轻声教训,不曾出声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