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里,大顺又是受惊、又是欢喜过了头,恐怕就算是流萤铳,也没办法让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好好睡上觉……万一大白天的发起梦魇来,没有你的山神棍守在这里,就连这个百步结界都可能会被他啸个粉碎。”柳谦君抬手,轻拍了拍楚歌头上的藏青高冠,温言安慰着好友,“我们住在县衙的这几日,并没有什么要紧之事缠身,你就安心地留在这里,守住大顺。香火供奉的事,既然连山神大人都认为有其必要之处,我们自会帮着他去收全,绝不会让你耽搁了拜祭土地爷的大事。”
眼看中山神失意般地转过了九转小街的街尾,连身旁的小房东都面色涨红,柳谦君明白到此为止,这叔侄二人已都被自己的执念逼到了死角。千王老板牵住了甘小甘,与另外两位好友打了个眼色,殷孤光和张仲简方才也都在肚里转过了同样的心思,于是都微微颔首,同意了柳谦君的安排。
“幺叔不像人间界大多的山神,他麻烦得很。”这十年来,楚歌当然也知道赌坊里的诸位好友都替自己收拾过不少的残局,可也从来没有这么直接地将土地大任交付给他们过,这几乎是自己完全失职的妥协法子,让原本心神甚定的小房东越发不安起来,不由得要跟众好友们絮絮地交代起来,“他和仲简有点像,很喜欢住在凡人聚集的城镇里,泽州府城几乎是他的常年住处……可他和仲简,也有些不像……”
楚歌皱着小脸,急得又犯了说话犯浑的老毛病:“他喜欢住在凡人城镇里,不是要帮弱小的忙,而是哪里有祸害就去看哪里的大戏……要是放他在全镇里随意来去,不用多久,肯定就会忘了收房租的大事……”
赌坊三人中相视而笑——如意镇里除了他们几个,哪里还能有什么足够让中山神留意的祸害?
但看到小房东已着急地乱了手脚,好心的张仲简还是率先揽下了这麻烦的活计:“我也得去各家院落里看看地窖,干脆一路陪着去收租……总不会让他再吓到全镇老小。”
“总归无事可忙,我去做个陪客倒还算够格。”殷孤光低首微笑,恰能让楚歌看到他额发下那如极夜瀚海的深眸。这十年来向来是小房东暗地里最大帮手的幻术师,当然也推不了这个“大任”。
而十年来都住在二号天井里、甚至连如意镇其他街道都很少去的甘小甘,则在诸位好友都示意会出手相助后,一反常态地松开了柳谦君的手。像是不放心留小房东和大顺孤守在这里般,女童竟张开双手,轻轻地抱住了楚歌那比她自己都还要幼小的双肩。
向来都不会让自己卷入山城俗务的女童,靠在小房东的耳边,一字一句地也给出了她的铁誓:“歌……不要担心楼家的孩子,甘会替你,看着他。”
楚歌低了眉眼,事实上比甘小甘还要矮上不少的她,只能将口鼻都闷在了女童的怀里,瓮声瓮气地发出了安心之语:“嗯。”
在幺叔离开如意镇之前,她确实没有这个心力去顾及县太爷。
赌坊四人众也随着中山神消失在九转小街的街尾后,楚歌依旧笼着双袖,呆立在吉祥赌坊门前足足数盏茶光阴之久,都没有跨进大顺的门里去。
以她不足四尺的矮小身躯,根本不可能从这里看得到通往如意镇后山的曲径,但小房东固执地高抬着头,竟也没有像平日里一般跳纵到大顺楼顶上,就这么站在凡人的落脚之处,朝土地祠庙的方向默视许久。
方才因为太过欢喜而放肆欢啸的大顺,一直都乖乖等着楚歌继续来教训自己,却没有等到任何的怒骂轻斥。小楼本尊只看到楚歌在长久的静默呆立之后,从她宽大的袍袖里徐徐端出了一件青灰色的老旧物事。
从小房东这双袖里最常冒头的,向来都是那长得像枯败树桩、却威压奇强的山神棍,这百里群山的任何一位生灵、或是赌坊里的诸位怪物、甚至是中山神,都不知道这双大袖里竟还藏有其他的物事。
楚歌的双手宛如六岁顽童,太过幼小,于是也衬得这物事颇为沉重。但事实上,这不过是个算得上小巧的鼎形物件,就连第二大街云吞店里那专为甘小甘准备的海碗都要比它大上不少。在近处细细地窥去,可以看到这青灰色的小鼎上刻着红尘坊间常见的凡人劳作情状,却并不像是什么大家之作,平凡无异,毫无精怪之气,该是由寻常的石材所制。
但这青灰的石材纹路上,还积着多年香火灰烬留下的痕迹,连楚歌的两只大袖都没有拂动其一分,分明是年岁悠远之物。
倘若此时王老大夫也在九转小街上,便会一眼认出这看似寻常无用的小鼎,根本是正该供在后山祠庙里的土地神龛。
这本应受着全镇香火的小鼎,为什么会在小房东的袖里?
楚歌小心翼翼地捧住了这被她视为与山神棍同样宝贝的落灰神龛,轻手轻脚地转斜过来,恰好可以看到小鼎内里那相邻着被刻下的两个名号。
这个神龛是老土地千年之前初任地界神官时的本命神物,成了如意镇的管护后,老人家便将这小鼎与此处百里群山的土地福祉相连一处,于是这个神龛也成了如意镇的管护神物。
小鼎内里刻在右侧的三字名号,已被多年来的香火灰烬掩埋得几乎看不清笔划。但左侧的名号上,依旧有新刻般的刀痕,显然是在近几十年来才写于其上的新字。
在凡世纸张上写起字就忽大忽小的土地爷,就连在自己的神龛里刻下代职土地的名号时都稳不住手,“犼族楚歌”四个简简单单的小字,也被刻得歪七扭八,毫无正经之态。
这个神龛,此时本该在土地祠庙里与老人家的泥身一起,接受小房东多年来的房租供奉。然而从幺叔口中确认了老头的“死讯”后,楚歌便趁着好友们搬家的空隙,匆匆赶往了后山土地庙,将神龛中的香火移到了庙外的泥地中,却把小鼎塞进了自己的大袖里。
小房东眯着一双狭长的缝眼,呆呆地盯住了小鼎内里自己的名号,像是后山上的千载岩石般,许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