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正堂里又亮起了错落斑驳的八十一盏灯火。
“流萤妖族阳寿极短,肉身之辉只现于暗夜,一旦魂入幽冥轮回,这光华也会在顷刻间消匿不见。如今竟然能将成千上百之数的流萤光耀收于这铳筒里,甚至不分昼夜地长久不熄……你们为了哄好大顺这孩子,着实费了大气力啊……”
进了小楼正堂后,殷孤光便抱着流萤铳跃下了张仲简的雕纹石墩,和四位好友一起收拾起因为大顺发飙、而散落了一地的老旧灯盏。小房东更是一敛袍衫,抱着十数盏最老的灯座掠上了小楼奇高的正堂顶端,像只唱大戏的小蝙蝠般扒在了墙面上,听着柳谦君在底下的指点,将每个灯盏都放置回了原本的灯座上。
待五人众收拾完毕,殷孤光也收起了流萤铳。
幻术师站在赌坊门帘处,霍然展了展袖。像是得了令般的,正在众人身边窜动飞旋的满堂青黄光华倏地齐齐跳将起来,往四面八方的小楼墙面上悠悠飘了过去。在各自触到了它们相熟的灯芯上后,竟也不复那青黄冷寂之芒,转而化成了人间寻常灯火般的暖黄光华。
于是赌坊正堂里,原本像是春夜冷塘的幽冷之景,霎时间变回了尘世间的光亮。
也是这个时候,中山神大大咧咧地坐上了雕纹石墩,颇为讶然地感叹了起来。
“这并不是真正的流萤妖族之光。”满堂的灯火终于如常亮了起来,楚歌松了口气,藏青色的宽大袍衫也从楼顶落下了地,差点没踩在幺叔的头上,“大顺还未被封印之前,常年跟着鲲族的长辈们来去与东海与北海两大川流的极深之处。那时年纪太小,对于故乡他记不得多少,但只有一样,是他心心念念到现在都不曾忘掉的。”
小房东环顾小楼,看到正堂的墙面上也出现了不少的裂痕,露出了极难修缮的木刺和缝隙,想到大顺从梦里醒过来后又得吃痛许久,不禁心疼地皱起眉来:“鲲族众生飞升入神界那一年,他跟着长辈们从东海深处往上浮游时,看到了映在水域里的满眼天光碎芒……也只有这仅见过一次的奇境,是大顺在这数甲子里记得最清楚的。”
楚歌并没有将这缘由尽数道出,中山神却也听出了侄女的言外之意。
六十年前从土地爷手里接过这张房契时,他也曾听老爷子提过这孩子的来历和一路苦难,此刻大概也能猜出来——大顺之所以只记得这刚跨入尘世后第一眼见到的光影奇境,并不只是因为他年岁太小,恐怕也是这孩子万般惊惧、求助无援之下的仅剩欢愉。
与犼族一样,鲲族也是混沌初期的上古异兽大族。然而这一居留在东、北两处江海深处的异兽全族,从上古时期便极少卷进当时的上下两界混战,并没有结下多少仇家,于是在如今的六界中也算得地位超然。
然而自六界各分之后,人间界聚集了多而繁杂的诸多族群,常常会发生无端仇杀之事,就连向来最为僻静、与世无争的东海与北海深处也无法从这纷争中彻底逃离开去。
鲲族众生忍无可忍,终于托了东海、北海两位老龙王向神界送去消息,决定离开这自混沌初期就在此繁衍生息的人间界。而上界的诸多神司都与鲲族交好,其中还有与鲲族双生于混沌的鹏族,听到挚友全族终于愿意舍了红尘、来神界同居,更是倾力相助,恨不得当时就把鲲族全体都接来神司。
于是各方襄助之下,鲲族终于在两千年前接到了准信:人界通往神界的仅剩之路——百里青虹通道,将于这一年的七月十四在北海海面上洞开相迎,接引他们去往神界定居。
鲲族众生欣然从东、北两海深处往海面上浮游而去,向往着尽快在无争无扰的神界中安顿下来时,并没有想到,人间修真界的各路势力早已得了消息,也正争相往北海之畔奔来。
如今还能存活在人间界的上古异兽血脉,大多是妖境里的凶悍之族,寻常修真人士根本无法轻易觅得,更不用说将之降服、为己所用。然而鲲族作为混沌初期便绵延至今的异兽,族中众生虽也实力强绝,却因为天性惰懒平和,并没有闯下什么凶悍之名。
不知这个消息是被哪个生灵有意漏到了人间修真界之中。然而各路心怀鬼胎的修真人士,倏然听闻向来只在海底深地的鲲族众生竟然会来到海面上,陡然同起了恶念——生死都好,这种上古异兽,只要抓到一只,不管是做成炉鼎、还是将他们的骨血皮肉制成宝器,都是于修炼之路的极大裨益!
这一年的七月十四,北海之畔泛起了近乎方圆五百里的血红浪沫,映得海天皆绯。附近群山中的众生灵足足过了三十年,才觉得鼻中闻到的血腥之气渐渐淡了下去。
鲲族倒并没有多少伤亡。
这一上古异兽族群虽天性不喜杀伐,却并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软弱脾气。浮出海面的一刻,众鲲便被各路修真势力布下的封印困在了不足百里的虚境之中。看到这些只敢用阴损招数、想要将他们全族尽数带走的无耻生灵们,鲲族的长辈们率先发了真火。
饶是北海附近的海岸和群山上,布满了术法各异、修为不低的各路修真人士,却也根本挡不住鲲族众生齐力尖啸的冲击之力。待百里青虹通道在九天之上徐徐洞开,将鲲族众生全部迎进了神界之后,在整片北海之上且浮且沉的,尽是各路修真人士的残破尸身。
人间修真界经此一役,也元气大伤。
然而鲲族尽管实力强绝,却也没能在这场混战中全身而退。
在多达六百余个族人先后进入了百里青虹通道时,各位长辈慌乱之余,并没能注意到,族里其中一位连乳齿都未长全的幼子,已在这混乱中被遗落在了北海之畔,成为了修真界的阶下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