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袖子的里侧边缘,本该有细密的棠色绣纹蔓延开来,如同入春后在山间盛开的满目繁花。
然而那皱如老朽的手掌所捻之处,衣衫里外毫无二致、都是同样的月白墨边,针脚虽细密无漏,却也再没有其他的绣纹……更罔论半分的紫棠异色了。
他身上这件月白衣衫,早已不是由师尊紫凰的翎羽所制、三姐亲手所裁的那件衣裳了。
如今披在身上的这件,是小房东在外为整个如意镇置办过冬礼的时候,特意在扬州府城里找了个家族百年都是裁缝的老工匠、依照着殷孤光的身量裁制的。
楚歌甚至还极为难得地思虑了个周全,带回来了一模一样的五套月白衣衫——小房东虽不全通人事,却好歹还知道孤光身上那件永远不换下来的衣裳并非凡品,既然如今要用凡间的衣衫以次换好,当然要多备个几套。
殷孤光啼笑皆非地接了小房东这份大礼,原本并没有把好友这好意放在心上。然而第二天睁开眼的那一刻,他竟真的对着面前的“真假”衣衫发起了呆。
鬼使神差的,他连自己也不敢相信地就舍弃了那有师尊图腾庇佑、从成年那天就没有换下来过的师门衣衫,甚至还把它仔仔细细地叠好,放在了房里的大箱里,自此再也没有拿出来看过。
“穿了那么多年,又没有缝补过……也是该换换了。”
女子不无遗憾地笑了笑,轻轻松了小师弟的衣袖,没有再追问那件出自她手的衣裳去向。
“三姐缝的衣裳一直都很好,不需要换。”幻术师的双耳愈发红得滚烫,不由自主地就慌乱解释了起来,“……师姐年前来了趟如意镇,顺道把九山七洞三泉的一些麻烦引了过来,那件衣裳太过招摇了……这件是如意镇的一位友人送我的过冬礼,旁人看不出分别,也不容易被人发觉……”
殷孤光口不择言的解释,却被女子的温柔语声戛然打断在了最尴尬的地方:“换了就好。”
幻术师茫茫然地抬了头,竟当真没有在三姐的眉宇神色间,看到任何的怪罪之意。
女子稍稍前倾着身子,甚至还安慰般地拍了拍小师弟的手,眉目温婉如常,与其说是强行藏下了怒气,倒不如说是比殷孤光还要如释重负些:“我们知道……那件衣裳于现在的你而言,太过累赘了。”
幻术师呆了半晌,直到鼻尖的酸意终于尽退了下去,才闷着头应出了声:“嗯。”
这姐弟俩心照不宣地,都没有把这必然会牵扯到师尊的尴尬话头继续下去。
“又是老六吗……”女子显然早就习惯了殷孤光口中的混乱称呼,当即明白过来他话里指的是哪个祸害,失笑着摇了摇头,不着痕迹地当即转了话锋,“那年老四回山,说是找到了你近几年住下的那个北方山城,从那时候开始,老六就活泛了心思,天天闹着要去看你……”
“你该找机会谢谢你九哥,要不是他以当年那场戏赌成了定局之前、谁都不能去打扰你的借口,揶揄得老六没好意思直接逼着老四带她去如意镇……恐怕那小小的山城,也早就尽毁在她手里了。”
殷孤光低着头,闻言无奈地牵了牵嘴角——从四师兄出现在如意镇后山的土地祠庙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家疯魔师姐那所谓用了千山水镜术法才找到如意镇的话,不过是番无稽的搪塞言辞。
诸位兄姊恐怕早就知道他在山城里落脚的事实,却一直都没有来打扰罢了。
最后忍不住破了这约定的,当然也只能是他的疯魔师姐。
可这一切,于眼下的他们而言……也并不重要了。
“三姐。”殷孤光闷了许久,才终于再次轻轻开了口,“你这件衣裳,是给谁缝的?”
他从湖石里探出头来时,就看到三姐的手里正拿着件绾色的暗袍,连针线都还嵌在衣角。
彼时还未习惯此地光亮的幻术师,还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待他一步步走近过来、甚而如今坐了下来,便和那件衣衫隔了不过区区两步的距离,就算他想装作看不到……也不可能。
这不知是丝是锦、但必然极尽贵重的衣料纹路之间,还绣着檀赤双色的风火图样,虽然仅仅是寥寥数笔的极简纹样,却让人望之便如身临烈焰灼烧的深渊之中。
早在如意镇的时候,殷孤光便看出了这件衣裳的异样之处——这衣衫上的丝线图样之间,分明流淌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化形之力……如此娴熟的手法,显然也是出自三师兄之手。
可他从来都不敢相信,守在青要山的三师兄会和六方贾扯上什么干系。
然而如今在这不见天光的渊牢里,三姐实实在在地就坐在他的身边,就连杜总管那件衣衫……也略显凌乱地散在蒲团上,依稀该是衣袖的地方赫然还斜戳着枚细细的鱼骨针尾,在石室外的游走碎芒映照下,偶尔闪现出深海里才有的微弱磷光。
这当然不是什么虚妄之物。
女子显然早就在等着小师弟问出这句话来,并不吃惊、亦不恼怒,只是微微笑着回过头去,将那衣裳从蒲团上再次提拎了起来。
可她还未说出什么能让殷孤光安心的话语,石室外却骤然响起了木头和石块彼此敲击时才有的动静,由远及近,“咚咚咚”地胡乱响着。
这响动来自于高处,来得毫无预兆、突兀得很,若不是殷孤光心知肚明小房东不可能这么快就追到了这里,他还以为是楚歌正拎着她的山神棍、坐在高处不耐烦地敲击着外头的冰冷湖石,催着他快快离开这天杀的虚境牢笼。
随这动静一起响在幻术师耳畔的,是个中气十足、却语调怪异的苍老声音:“她这衣裳,当然是给那快被瞳术折磨得快成了个瞎子的总管小子缝的。”
殷孤光惑然站起身来,缓缓踱着步往石室门口靠近了些,想要看看这位徒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老人家到底身在何方。
一根木纹清晰的拐杖忽地从天而降,“砰”地砸在了石室门口的封禁之力上,几乎敲中了幻术师的鼻尖。
“丫头,你怎么都不肯答应做我的孙媳妇,原来不是因为杜家小子……而是为了这个小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