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已经让北海老龙王暂时收回了风雪,可如今毕竟已是深冬时节,到了申时上,穹顶上的天光也渐渐黯淡了下去,不复午时的灼灼刺眼,须臾间已让这群山间的冷峭寒气占了上风。
本还晒在医馆院落里的不少草药,就得趁着黄昏时刻还未降临、这小城中的沁沁寒气也还没蜂拥着笼回来之前,赶紧收回窖里去,免得损了药性。
这差事,本该是王老大夫亲力亲为的——若非必要,人瑞他老人家不喜欢与任何邻舍打交道,就更别提能收下个徒弟来帮他打下手,他是宁愿拖着这副两百岁的老朽皮囊、自己安安静静地打理着土地老哥尽力帮他挽留了下来的医馆的。
然而这大年初二的下午,他老人家却在放了楚歌进了他的家门后,自己悠悠哉哉地提了坛老酒、往如意镇的后山漫步而去,一反常态地将医馆留给了小房东……与另一个根本不该被老人家信任的外来客。
楚歌僵着小脸、呆若木鸡地目送着王老渐渐消失在了目之所及处,好半天没能回想起来自己这趟来医馆的正经差事。
如意镇里还惦记着老头的,如今也只剩了她和王老大夫。
与她朝夕相处的赌坊四人众,每天都看着好友用她自己的法子守着如意镇,到了每年的年关上,甚至还会坐到镇口的牌楼上去、旁若无人地呆望着通往镇里的山道,都以为小房东是这百里群山间最盼着土地爷归来的那位。
只有楚歌自己知道,脾气顶坏、与谁都相处不来的人瑞老者,才是老头“走了”之后……这百里群山间最寂寞的生灵。
垂髻之年就与土地爷相识的王老大夫,虽说直到一百零七岁时才得知自己身负的人瑞大任,却也早就与老头成了忘年之交。从人间修真界中走了一遭回来后,被家人孤零零留在了如意镇的老人家举目无亲,更是不愿再与世间其他生灵交往,只有土地老头这个名义上的长辈,被他引为了挚交兄长,成了他百年命数中的唯一说话之人。
小房东还未是小房东的那几十年间,犼族幼子跟在两位老人家的身后,试图学习这凡世山城里的土地俗务,可红尘间的琐事繁杂至极,楚歌懵里懵懂地看了数十载,也还是糊里糊涂。
可即使笨拙如小房东,她也至少看懂了一件事——若没有老头在,王老大夫是根本无所谓这世间诸事的。如意镇里的各家老小不管是平安喜乐、还是遭了病痛横祸,人瑞老者都是看在老头的份上,才“不得不”尽自己的一份心力,可他自己,却根本对旁人的生死浑不在意。
楚歌甚至曾有过那么一转念,若是老头不在了,王老是不是会连自己的命数也都无所谓了?
这十八年来,她固执地依旧常常要来七禽街的医馆、向王老大夫叙说着最近又赶跑了哪些个麻烦,固然是因为她这个代职土地要向人瑞老者负责,可更重要的……是小房东怕极了这在尘世间已再无牵挂的老人家,会因为等不到老头归来,而干脆将自己的性命也舍了出去。
她和王老大夫都并不傻。
即使没有中山神来戳破那层窗户纸,楚歌和人瑞老者也不是不知道,十几年都不见踪影的土地爷,当然不可能还存活在六界之中。
这一老一小,只是不肯承认这个可怕的事实,而一直自欺欺人罢了。
可山神大人的不请自来,却让小房东和人瑞老者都再不能自欺下去——这个在百里群山间的小小山城,确确实实已失去了它原本的管护者,从此的命数祸福,就只在犼族幼子这个代职土地、和垂垂老矣的王老大夫手里了。
小房东惴惴不安了许久,也曾瞒着赌坊诸位好友,常常悄然潜来七禽街、“躲”在高处看看独住的老人家是不是还安然无恙。
所幸每一次,她都依然能见到臭着张老脸的人瑞老者在医馆中忙碌来去,并没有什么自暴自弃的颓然举动。
事实上,随着年岁的推移,老人家似乎渐渐淡忘了被他唤为“老哥”的土地老头,不同于至今对土地祠庙里的供品还颇为上心的楚歌,王老大夫除了每个月都会提着老酒、去后山的小庙里与那泥身的土地神像对酌几杯,平日里并不常常提起土地爷。
至今还看不懂人心的楚歌,是有点小小的窃喜的——老头固然对这百里群山间的众生都颇为关心,可去往末倾山之前,他还是将他最最担心的两个生灵,特意托付给了楚歌照顾。
一个是还仍会时常发疯的大顺,另一个,便是谁的话都不肯听的王老大夫。
人瑞老者的福泽受上界神司庇佑,只要他自己不萌死志,至少也还能在这小城里无波无澜地平安再活个百年。
也许……只是也许,老人家也在这孤零零的十余年间想通了自己的命数,会为了老头走之前的嘱咐之语,而好好地度过他此生该有的阳寿?
楚歌望着王老大夫消失了身影的七禽街拐角,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直到医馆深处传来个只能让她听到的熟悉声音,让小房东陡然全身抖了抖,一双狭长的缝眼中也倏尔腾起了如临大敌时才有的灼灼妖焰。
“尊客到了门前却不进来,是想让主人引进院里来吗?”那熟悉的嗓音中,一如既往地透着股令人骨血发冷的“客气”之意,更让向来不知道如何与旁人客套的楚歌全身发怵,“……只可惜,我也是这主人家暂且收留的客人,不能越俎代庖……在下手边的活计还要费些时候,尊客尽可随意。”
小房东抽了抽鼻翼,奋力压下了从袖里抽出山神棍、顺势将这声音主人与整个医馆尽都夷为平地的冲动,一步一脚印地朝着医馆深处挪了进去。
这在如意镇里也算得狭小的院落,布局与吉祥小楼一样、有些不走正道。楚歌不过走了区区十余步,就已跨过了三道门槛,终于来到了医馆最后一间房的尽头。
小房东抬起手,推开了这扇通往医馆天井院落的老旧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