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高估我了……小房东。”
年轻的县太爷低了眉眼,苦笑着驳回了楚歌的问话。
“这些言灵术法的主人,大多都是修真界中的世家子弟,就连我昔日师门中的诸位尊长,也未必与他们个个都打过交道……我不过是在山门中修习了十年的二代弟子,哪里能与他们相识?”
楼化安低沉着语声,眉宇间的落寞神气倒没有半分的作假——自从十七年前被楚歌交到了符偃师叔的手上、就此进了裂苍崖的山门后,托小房东的福,他得以顺利成为当代掌教的亲传小弟子,比起山门中许多受尽磨难、才能勉强跻身为三代弟子的同门们要有幸得多。
可他也因此跟着师尊见识了不少修真界中的明争暗斗。
当年不过十三岁的他,已然看明白了这所谓“逍遥世外”的修真界,也终究不过是红尘凡世中同样污浊的一块天地——人情世故、冤债孽缘、恃强凌弱……这些在凡世间随处可见的俗世混浊之事,在修真界中并没有消失不见,只不过换了副面孔、以所谓的“清高绝世”之姿继续肆虐罢了。
正如秦家大叔撇开发小不管、却守着他聊起修真界中诸番掌故时提到的那样,这些被凡人带到红尘中来的七情六欲,在这些或高入云巅、或隐没山川的出世山门中,甚至比在山下的凡尘世界还要不羁任性得多。
这也是为什么他这个当代掌教的关门弟子,会在入了山门不过数年后,就常常以请教心法术数为由、跑上只有大师伯坐关的峰巅上去,呆上个数天都不肯下来。
他不是看不懂师尊的难处——即使裂苍崖在人间修真界中地位超然,连九山七洞三泉中的其他山门也都对其敬畏有加,即使师门诸位尊长皆修为强绝,可门中数千弟子的百年生死,又岂是凭一时意气便能护得周全的?
可他还是不喜欢。
所幸他不过是个孩子,并没有人会怪罪于他——修真界中的各位大人物只在意裂苍崖的掌教是否以礼相待,却不会介怀、也根本不会注意到,大殿中本该伺立在旁的小弟子是不是不见了踪影。
而师门中各位尊长也对他这颇为“放肆”的行径睁只眼闭只眼,从未出言怪罪。
大师兄双耳已废,又是那种疯疯癫癫、从不听人言的性情,这个十余岁的小弟子怎么可能从他嘴里得到任何师门心法的指点?
诸位长辈心下了然,却也放任楼家幼子就这么常常陪着大师兄、留在那峰巅上,不用一直跟在掌教身后,得以让县太爷在山门中的大部分岁月,都躲开了他最为厌烦的“人情世故”。
然而就是这样自命清高地在山门中任性了十余年的他,最终还是抛下了所有师门尊长,回到了凡世间,并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也扔进了从来都最为不屑的“人情世故”里,成了他人手中的利器。
县太爷并不清楚赌坊五人众到底对自己当年的“交换”通晓多少,然而小房东这句显然藏着滔天怒气的寒声问话,却让他瞬间骨血皆冷。
与吉祥赌坊中的另外四位怪物不同,楚歌早在十七年前就与他相识,又亲手将孤苦无依的他送上了师门,让他得以不步了爹娘横死的后尘。
即使如今的县太爷早已长大成人,小房东与他说起话来,还得费劲地仰首,可在楼化安的眼里,楚歌毕竟还是十七年前被他在肚里暗暗唤作“姐姐”的楚歌。
在小房东跟前,他大概永远都是那个十岁的矮小顽童。
这也是他小半年前在与楚歌“相认”之后、反倒更加少来九转小街的缘由。
背弃师门后回到如意镇的六年间,除了百折空刃被甘小甘全都吃下了肚那天,他不曾刻意去想过在裂苍崖上度过的那十一年岁月。
他不敢想到掌教师尊、不敢想到疯癫的大师伯、不敢想到符偃师叔,不敢想到山门中照拂了他多年的诸位长辈。他生怕师长们得知他在下了山门后到底答应了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会埋首叹起气来。
县太爷并不在意自己此生的下场会如何——是被送进十八层地狱、亦或是被沉入弱水,还是在奈何桥边游荡千年万载不得轮回……他从违心应下了那“交换”开始,就放弃了对自己该有命数的挣扎。
他受不了的,不过是世间对他来说勉强算是“亲人”的诸位长辈……会怎么为他的所做所为深恶痛绝。
虽然县太爷至今也不清楚小房东到底比他大了几岁,不知道对着这个永远都只有四尺身躯的“仙人娃娃”该如何自处。可这个人世间,他没了双亲,便只有师门尊长与秦钩……还有楚歌,是与他这一世的命数还有几分关系的生灵。
而发小与诸位长辈皆远在裂苍崖,不会轻易得知他在红尘中的行径,更罔论会气冲冲地奔到他面前、来质问他到底对得起谁了。
除了小房东。
这个如意镇里,岂不是只有已认出他就是楼家幼子的楚歌,才能以长辈的身份来教训他?
楚歌的一双缝眼依旧不见瞳仁,然而耀眼的晨光下,这两条狭长细线中也依稀透着幽沉的暗色,深不见底。
“真的不关你的事?”
似乎听进去了县太爷这两句颇为无力的辩解,小房东原本发冷的语声稍稍和缓了些——她轻易不会信人,可一旦定了执念,也不会再随意起疑。她毕竟还是坚信,眼前这个早已长大成人的楼家幼子,并不会像谦君他们揣测的那样,怀了要害人的坏心眼。
县太爷心头发冷,却还是僵着脸对上了楚歌那双缝眼,默然点了点头。
“那就好。”
下一刻,赌坊四人众与如意镇的各家老小们,都眼睁睁地看到了小房东双袖骤紧,原本还在她怀中攒动的数十碧绿光华,便随着这大力瞬息间碎裂成了恒河沙数的细碎灰粒,被山道上的微风一催,倏忽间往穹顶上四散飘飞而去,不见了踪迹。
只有站得离小房东最近的县太爷,与此同时听到了楚歌颇为平静欣慰的语声,后者像是得知自家祖宗没有在外惹祸般,终于松了口气。
“既然与你无关,那这些言灵……就更不要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