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写信这件事,金求岳想过、也试过,从露生留在上海的那天起,他心里就给他写了好些信,这些信是千言万语的一团纷乱麻,不工于花言巧语的笨情人心中,个个都有这么一团麻,想要提笔,偏偏自己又是不擅长这个的——发个微信发个短信都容易,书信却是所有远程的交流里最郑重、最绵长、也最深切的体裁,一往一复,是个鸿雁脚上传相思、鲤鱼腹中寄尺素。
金总这天的心情是像语文垫底的小学生忽然被老师点名,叫参加作文竞赛——白老师恨铁不成钢,金小学生喜蒙不弃,这叫一个摩拳擦掌,骚得不像是写信,倒像是去走巴黎时装周的红毯,写个破信摆了十八个姿势,可惜姿势挤不出来字。
想偷懒抄首《致橡树》,背不出来,去书架上翻书,想起来喵的舒婷女士目前还没出生。
还有谁?还能抄谁,徐志摩还是鲁迅!
金总瞎编道:“鲁迅先生说过,我想你的心情,像月亮底下被刺的猹,你就是我守护的瓜。”
鲁迅:不了不了,这个我没说过。
又编:“徐志摩写诗说,轻轻地你走了,就像你轻轻地来,一个这样的你像天使一样来到我身边。”
徐志摩:我已经去世了,放过我叭。
越编越来劲:“周总理说的!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为你而天天崛起!”
周总理:中华要都像你这样崛起那就真的伤身体。
一下午没干别的事,弄了五六个版本的信,“露生心肝宝贝”、“黛玉兽么么哒”、“露生我的公举”,写的时候激情澎湃,回头一看感觉自己特么的油腻到恶心。
写个情书真尼玛难,金总仰天长叹,把松鼠抓过来,绿着脸“呕——”
松鼠看他半天,吃了一肚子的纸,也跟着“呕——”
偏偏嵘峻从厂里找过来,敲他的窗户,叫他到厂里看一批样品。金厂长不便把私事误了公事,和嵘峻在厂里折腾到七点半,结果郑海琳又来了,说江北染厂的蓄水池查出有霍乱的病菌,工人说水臭,他去检查了一遍,幸好发现得及时,已经处理掉了。
“干净水池不应该有这种病菌,这个菌群有点奇怪。”郑海琳说:“不过夏天有时在所难免,还好工人没有感染,我做了防疫措施。”
金总一个头变两个大,被郑博士抓着,又批单子、订规章,现场搞了一套防疫检查制度,还得戴上口罩,亲自|慰问一下发现情报的工人,发奖发奖。
直弄到快十点,才和嵘峻往家走。
嵘峻看金大哥一脸半死不活的鸟样,眨眨眼问他:“金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求岳鬼祟道:“三儿啊,我问你啊,你以前跟弟妹,有没有,那个异地恋的情况啊?”
“有啊,我去天津读书,她就在家啊。”
“那你有没有给她写过信呀?”
“你是要给白小爷写信?”嵘峻在金宅里住了几个月,纵然是个书呆子,这种书呆子看事情却比人精还要简洁明了,书呆子推推眼镜道:“写,我也写,我文采不怎么好,不过情书这种东西,贵在心意吧。”
金总就忽然领悟了。
下午那些过度浪漫的语句,是因为他不在日常的生活状态里,所以夸张到失真。这一天是反拙成巧,一堆糟心的事情拖住他写信的笔,叫他抛却粉饰,因为文笔原本就不通,矫揉造作的反而可笑。
他是劳心劳力之后,坐在写字台前,不知不觉返璞归真地以手写心。他望着帐上的璎珞、桌上的小玩意,都想起露生来,在心里将它们代替露生,跟它们闲唠家常。他每天回来就是看着这些东西思念情人,他的思念也是粗糙的思念,没有诗情画意,有的只是结结实实的惦记、和引颈盼望的期待。
他抓起笔来,没头没脑地就写起来。
这最后寄出去的一封信,是精疲力尽的一封信,恰恰也是他生活最真实的写照。它好像打井一样,前面都是泥浆,最后才是清泉水,真正是费力不出水、出水不费力,不是倾心吐胆的竭力,恰恰是夜雨寄北的闲情。这封信最终是写成了这个样子:
给我的露生:
接到你的信,我一分钟都没耽搁!但是厂里突然来一批样品,郑海琳又叫我去开会,所以晚上没来得及寄出去。
我没给你写信,不是我不想你,是我真不知道该写啥,又不会背诗、又不会写散文的,我怕我一写信就搞得你没心思好好学习,我不能影响你知道吧。其实回来之后我每天都好郁闷啊,真的,露生我想你。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想一个人想得肚子疼。
我搬到你的房间里住了,我睡你的床。
别担心啊,现在不疼了。从现在开始不说想你了,又没出息又拖后腿,我跟你汇报一下我最近的工作表现哈。
第一是最近我去找了李耀希,为了骗铁锚相信我真的在跟他们打价格战,我叫李耀希给我写了个长篇悲情大连载!她取了个无比肉麻的题目,我抄给你看,叫《不惜躯命,奋勇当先——记江南桑麻中之碧血硝烟》。
这都什么裹脚布的又臭又长。
不过效果超级好!
我叫她把铁锚写成反派大BOSS,把我们写成热血漫那种,男主角你懂吧,可带劲了,一周更新一次,发周末专版,好多人看得津津有味都说我们安龙好勇敢!我这个炒作姿势你说熟练不熟练。
南京这边的百货商店都把铁锚放在角落里了,哈哈哈哈哈!
第二是齐叔叔回来的时候受伤了,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他把帮你少爷做事的那几个人都找回来了,说以前觉得我降不住这些人,但是现在他觉得我没问题。
齐叔叔说我过去是荀或,现在像张飞,荀或是谁?这个字好难写我对着描的,他应该不是骂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