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当然不好。”赵简之回了神,意外地看着他。“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阿魉转身往房间里走去,没有说话。赵简之关上了门一路跟进去。阿魉取了身上的剑放在剑架上,一边脱衣服换了一身宽松宜睡觉的,换完才转头去看已经坐在了床上,假装并没有外逃的赵简之。“你为什么始终不肯当杀手?再这样下去,你快死了。”
赵简之先是瞪圆了眼,接着倒有些垂下头去了。静谧的房间里,只有布料摩擦被褥产生的细小声音,像蝴蝶振翅,蜻蜓点水一样细微轻柔。过了好一阵,他才说:“如果我以杀人为业,我怕以后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再也不是原来的我了。那样的话,有一天我哥哥找到我,应该不会再喜欢我了吧。……你爹娘亲人总不会希望你做一个杀手吧。你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本来的名字了?”
“……”竟被说中了。阿魉很小就到了斩风堂,已经记不清从前的事,也想不起从前自己是叫什么了。但他也不觉得那是多么重要的事,能被斩风堂掳走的不世出习武奇才,毕竟只是极少数。自己的来路应是十分正当,既是这样,缥缈的过去又何必去怀恋?阿魉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我还不知道。”
赵简之嘿嘿一笑,挺了挺胸:“我叫赵简之,我哥哥给我起的哦。这个名字是不是起得特别好,特别有内涵?”
若是旁人,一定会听出这其中的不同寻常,寻常人的名字,怎会不由父母赐予,而由兄长赐予呢。但阿魉听在耳中,并不觉有任何异常,他迅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虽不觉多有内涵,也懒得和赵简之贫嘴,他沉默了片刻,就听赵简之又把话题转了回去,说道:“你应该多到外面走走,多看看戏,多到茶馆听听说书,你自己就知道杀人是不是一件好事了。我以前大字不识一个,也没有人教我,也是靠听书学了许多道理的。”
阿魉抬头看了他一眼,“真的?”
“这还能有假?”赵简之理所当然地说,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两只脚的大拇指互相摩了一会儿,到底是耐不住性子,跐溜套上鞋下了床,跑到阿魉面前悄悄说:“你就让我走好不好?我保证,就算我被抓住了,也绝对不牵连你。”
这点阿魉倒是信的,看他在水牢里坚持了那么久还没有认命就知道了。他看着赵简之的眼睛——其实赵简之的模样在他脑海里已经模糊了,但那时的这双眼,像烙印成了一幅永久的画,久久地留存在他的脑海之中,以至于他每想起赵简之,都是一个面容模糊没有任何长相特征的人在那里说啊说,蹦啊蹦,只有眼睛是清晰的。——这双眼明亮得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也许是这种带有期盼性质的眼神具备煽动性,最后他竟然点头了。等他回过神,赵简之已经不见了。
后来阿魉就再没有见过赵简之,不知道他是早就踩好了点,真的逃出去了,还是半路被头领悄无声息地抓住了,死在了什么角落里。头领也没有如何责怪他,那天晚上,他出门杀人了,看不住赵简之很正常。后来逢休沐阿魉也没有像赵简之说的那样,去听什么说书,看什么戏。大部分时候,他还是和自己的沙漏为伍,安静地坐着,一个人能看一天。小部分时候,才会去镇上,去城中,有时座落在房顶,有时停留在酒楼,安静地聆听别人的喜怒哀乐。
然后出师,获得正式的名号,接取正式的任务。依然在杀人。一个又一个人。有时轻松取人首级,有时险象环生差点栽掉,游走在不确定性极强的游戏边缘。偶尔也会对被杀者产生微弱的同情,日日夜夜,年年岁岁的堆积,终于让他产生了不再随便杀人的想法。十四五岁应是开始想要和全斩风堂作对的年纪,那种想要反叛的意念来得突然、强烈,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够理智,但还是去做了。他放走了两个任务目标,一对相依为命的可怜父女。
然后理所当然地受刑,被罚,记上一等大过。就到了那个瓢泼倾盆的雨夜。那个雨夜里的沈愉,是真的在发光的。他笑起来比赵简之好看多了,他的眼睛仿佛也比记忆里赵简之那双眼明亮了许多。在那一瞬间,沈愉对他所说的话,是无可抵挡的。
他给了他一种错觉。
一种离开了斩风堂,世界可以更明亮的错觉。
但实际上,离开斩风堂之后,他还是隐在黑暗之中,偶尔能见到沈愉,他给自己一些期望和遥远的光亮,就这么过了下来。
阿魉单脚曲起,踏在石墩平台上,抬头望漆黑的天。
对于他和远处的顾生槿来说,今晚是一个十足的不眠之夜。能忧郁过后还四仰八叉呼呼大睡的,大概只有去了池嘉木庄中蹭床的桓昊了。
第二天,桓昊果然如他所料早早地就来了,他看到阿魉十分惊喜,远远地就咻一声蹦了过来,那个风一样的速度差点没吓到路人。“阿魉大哥,你果然来了!”他整个人都洋溢着高兴的气息,蹦过来以后就笑得见牙不见眼,府门大开,对阿魉毫无防备之心。
杀他,对于阿魉来说就是一瞬间的事。他不着痕迹地把手按在长剑上,听桓昊又问自己“你昨天怎么没来?我等了整整一天!”阿魉握上剑柄,正要拔出,斜后方突然又传来一个苍劲浑厚的声音:“桓贤侄,原来你在这里啊!”阿魉听出此人内功和声音一样浑厚扎实,扣在剑柄上的手掌不着痕迹地松开了,和桓昊一起回过头去。
原来是那天振振有词要替天行道,并罩着桓昊的流刀门掌门展启天。桓昊见到他也很高兴,热情地朝他挥了挥手,“真巧啊,展大叔!”
展启天笑得乐呵呵地上来,不着痕迹地打量阿魉一眼,方问桓昊:“这大清早的,贤侄在这地方做什么啊?”
“来等阿魉大哥啊!”桓昊十分热情地帮阿魉和展启天互相做了介绍,展启天一直笑眯眯地,得知阿魉剑法好,还语气真诚地夸了一句后生可畏,但阿魉毕竟是一个杀手,他杀过的人或许比见过的人还多,已经有了一种敏锐的直觉。他已经能看出展启天笑眯眯的表象下,藏着的是不安好心。多半是冲着天机心法来的,而不是真的想帮桓昊夺回天机心法。
只不过这大白天的,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杀掉桓昊也不是一桩易事。阿魉心思转了转,觉得展启天是有备而来,恐怕是要跟桓昊套天机心法的事情,不会轻易让自己单独把桓昊带走。若要保险起见,就要等到晚上了。否则不能一击毙命,桓昊对他起了防备之心,以他的武功和轻功底子,自己再想杀掉他也不容易了。
“咦!”阿魉正想着,桓昊又咦了一声,紧赶慢赶往前跑了两步,停在了顾生槿面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个,之前认错人了,真是对不住啊。池先生说你没抓到沈愉,那你知道他往哪里逃了吗?”桓昊这话一出,顾生槿就感到周围有好几道目光隐隐都射了过来。他也知道这是现在别人最关心的事了,但也是真心爱莫能助,只好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朋友受伤了,没有去追他,不过我觉得他应该没有跑远,不是在周边就是趁大雨回了杭州城。可以仔细找一找。”
顾生槿没跟赵抟之一块出来,显然是因为一夜过去,他还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赵抟之,出来躲了个清静。没想到反而遇上了这个会天机心法的少年。看来今天的清静是没了。顾生槿看了看展启天和那个大白天还一身黑的黑衣人,突然觉得他看起来有点眼熟。这身形……怎么那么像沈愉前段时间派来跟踪他的那个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