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像以往一样,沉默不语、面无表情。但小夭相信,左耳明白,在看过他出手后,苗莆还敢在他面前这么嚣张,苗莆也从来没把他看成怪物。小夭微微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对苗莆说:“这事我还不想告诉陛下。”
苗莆沉默了一瞬,坚定地说:“奴婢明白。”上一次小夭和陛下争论她的生死时,她就明白了,旧主和新主之间她只能忠于一个。
小夭拍了下手,笑道:“好了,我要去干活了,咱们就等着看那个人能熬多久。”
一日下午,小夭诊治病人时,丰隆走了进来。小夭对他笑了一笑,继续和病人说话。苗莆迎上前,招呼丰隆坐下。左耳看似木然,却是将身体调整到了能瞬间发动进攻的姿势。
待丰隆喝完一碗茶,小夭才看完病人。病人离开时,边走边抱怨诊金有点贵,小夭一副生意人的态度,赔笑听着,不反驳,也绝不降价。
丰隆道:“这些看病的人如果知道为他们看病的医师,是修撰《圣济外经》和《圣济内经》的大医师,肯定不会嫌诊金高。”自从医书修成,全天下医师都交口称赞,虽然大部人压根儿不知道这套医书讲的是什么,却都知道是比《百草经注》更好、更全面的医书,能救很多人的性命。修纂医书的大医师被传得医术高超无比,一副药方价值千金,还很少人能请到。
小夭说:“他的病不是疑难杂症,一般的医师就能看好,我的诊金的确有点高。他嫌贵,下次别找我就好了。”
丰隆好奇地问:“如果不是做善事,何必隐姓埋名开医馆?如果是做善事,又何必把珍金定得偏高?”
小夭理直气壮地说:“我的医术那么好,如果诊金便宜了,谁都来找我看病,我能受得了么?再说了,我是不用靠着医术去养家糊口,可别的医师需要,我不能为了自己做善事,断了别的医师的生路。还是该怎么来就怎么来,老老实实地做生意,大家都有钱赚,大家都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
丰隆笑起来,小夭的想法永远和别人不同,他永远抓不住她的思路,也许真正能理解小夭的人只有璟,可是……丰隆的笑苦涩起来,他说:“涂山氏的长老同意了让涂山瑱继任族长,九位长老会一起教导、辅助他,在他能独立掌事前,涂山氏的事务会由所有长老商议决定。我想,有陛下的暗中照拂,涂山氏可以熬到涂山瑱长大。”
这些事玱玹已经告诉她了,小夭可不相信丰隆突然出现是为了告诉她这些事,她默默地看着丰隆。
丰隆说:“今日,我和曋氏、姜氏的一些老朋友相聚,以前他们就对我唯唯诺诺,现在更是我说什么,他们就顺着我说什么,我觉得特没意思,找了个借口中途离席了。我只是随便转转,并没打算进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就拐了进来。璟的事,我很难过。”
小夭垂下了眼眸。
丰隆说:“小时候总是盼着长大,觉得长大后可以自由自在、干很多事,现在却总会想起小时候。那时候,璟和篌好得让我嫉妒,我和篌都好动,却玩不到一起。每次我被师傅责骂后,都会钻到璟房间里,对他愤愤不平地谈我的宏伟抱负。还有昶那个狗头军师,老是和我针锋相对,每次出去玩,只要璟不在,我们总会打架……我们一群臭小子打着闹着,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昶如今和我说话,总是笑容亲切、有礼有节,就好像我是他的主顾,篌死了,璟也不在了。突然之间,我发现竟然再找不到一个一块儿胡吃海喝、胡说八道的朋友了。”丰隆苦笑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说这些,大概因为我以前总是一有烦恼就会去找璟,和他胡说八道。今日竟然对着你也胡说了,你别嫌烦。”
小夭温和地说:“只是借出一副耳朵,不会嫌烦。”
丰隆站起身,说道:“我走了。你……你不要太难过,日子还很长,璟肯定希望你过得好。”丰隆觉得很荒谬,小夭曾是他的新娘,她扔下他逃婚后,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原谅她,恨不得她一生凄惨孤苦。可没想到,现如今真看到她如此,他竟然也不好受。
小夭送着丰隆到了门口,不经意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开了一家医馆?”
“王后随口提了一句。”其实馨悦不是随口提了一句,而是厌恶地提了很多句。这也是丰隆不明白的地方,自从小夭逃婚后,馨悦就对小夭十分憎恶,张口闭口妖女,到现在他都已经完全不介意了,馨悦却只要提到小夭,总是厌憎无比,有一次竟然说小夭像她母亲一样是淫娃荡妇,咒骂小夭迟早会像她母亲一样不得好死。丰隆厉声训斥了馨悦两句,馨悦却甩袖离去。丰隆无可奈何,馨悦现在是王后,他已经不可能再像以往一样管束她。两人虽然是双胞兄妹,可一个是赤水氏,一个是神农氏,一个在赤水长大,一个在轩辕城长大,他和馨悦从没有像篌和璟那样亲密过。所幸,馨悦表面上依旧举止得体,并未流露出对小夭的憎恶。
小夭回到医馆,静静地坐着,问自己,是馨悦吗?为什么呢?丰隆刚才说,不明白为什么旧日朋友死的死、散的散,纵然见面也言不及义、客套敷衍,小夭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她和馨悦曾同榻而眠,曾一起为哥哥们打掩护,曾一同为玱玹担忧……为什么到了今日,非要置她于死地?
左耳问:“苗莆说他是赤水丰隆,是他吗?”
小夭说:“如果不是他太会演戏,我想……应该不是他。”
“是神农馨悦?我去杀了她。”
“站住!”小夭拉住左耳,严厉地说:“没有我的吩咐,你什么都不能做,明白吗?要不然,我就不要你做侍卫了!”
左耳木然冷漠的脸上,好似闪过委屈不解,闷闷地说:“明白了。”
小夭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相柳受委屈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软,放柔了声音:“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你不要老是惦记着杀人,侍卫和杀手不同。”
左耳倔强地说:“杀了她,保护你。”
小夭头疼,扬声叫:“苗莆,你给左耳好好讲解一下杀手和侍卫的区别。”
苗莆笑嘻嘻地跑到左耳面前,开始了她的叽叽喳喳。
在玱玹迎娶馨悦之前,小夭就离开了紫金顶。从那之后,小夭再未去过紫金顶。
当小夭再次站在紫金宫前,宫人都不认识她。小夭拿出老轩辕王的令牌,在宫人震惊的眼神中,苗莆对宫人说:“是小月顶章莪宫的西陵小姐。”
宫人都听说过这位身世奇怪、命运多舛的西陵小姐,更听闻过新老两位轩辕王陛下都十分宠爱她。如今看到如同轩辕王亲临的令牌,确信传闻无误,他们打开了宫门,恭敬地请小夭进去。
小夭离开时,紫金宫还有几分荒凉,现如今已是焕然一新,一廊一柱都纹彩鲜明,一草一木都精心打理过。来往宫人络绎不绝,却井然有序、鸦雀无声,让行在其中的人感受到一种沉默的威压,不知不觉就放轻了脚步,屏住了呼吸,收敛了眼神,唯恐一个不小心冒犯天颜。
小夭微微而笑,原来这就是馨悦想要的一切。
今日是三月三,中原的上巳节。白日人们会去河滨沐浴、祭祀祈福,晚上则会相约于春光烂漫处,插柳赏花。上巳节对中原人非常重要,相当于高辛的五月五,放灯节。
玱玹对各族一视同仁,既保留了轩辕的重大节日,也保留了中原和高辛的重大节日,每一个节日,玱玹都要求官员必须依照各族的风俗去庆祝,至于百姓们过与不过,则听凭自愿。
紫金宫内的妃嫔来自大荒各族,每个节日都会庆祝,可王后是中原人,上巳节这一天宫里会格外热闹。玱玹为了晚上的宴会,下午早早去看过轩辕王和小夭,就回了紫金顶。
在宫人的引领下,小夭走进了百花园。
园内,清流掩映,林木葱茏,芳草萋萋,百花绽放,有小径四通八达,与错落有致的亭阁、拱桥相连,步步皆是美景。溪水畔、亭榭间,零零落落地坐着不少妃嫔,还有数位女子坐于花荫下,居中放着一张高尺许的龙凤坐榻,玱玹和馨悦坐在上面,只不过玱玹歪靠着,很是随意,馨悦却端坐着,很是恭谨。众人正在听几个宫娥演奏曲子,丝竹管弦,彩袖翩飞,看上去,一派花团锦簇,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