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为妹妹好。”
“妹妹和李家定了亲,不日就要出阁,虽然是自个儿开府,有李郎君在,总不好再时时与郑郎见面……”
“总需有个人给妹妹看着……”
“是我擅做了主张,妹妹怨我是应该的,但是我也是没法子……”
“如今是错已铸成……”
“如何?”嘉语忽然开口,倒把嘉颖吓了一跳,半晌,方才幽幽道:“妹妹、妹妹想要如何?”她是料定了嘉语也不敢把事情捅出去——所谓鱼死网破,她是条贱命,可不怕与她这等玉瓶儿碰。
嘉语却摇头道:“二姐与郑侍中的婚事,那与我什么相干?二姐快莫要哭了,让别人见了,还当二姐不愿意嫁呢——那也不与我相干。”
嘉颖又是惊又是疑,仰了面孔看嘉语,嘉语面色如冰雪:“二姐回去罢,真与我不相干——从前那些,二姐猜错了。”
话至于此,起身道:“茯苓,送二娘子回去。”
嘉颖原抓着嘉语衣裳下摆,随着嘉语起身,一寸一寸从指尖滑过去,她心里反反复复就响着最后几个字:“……猜错了。”
不相干。
猜错了。
当真……猜错了么?
刹那间,巨大的阴影在暮色里,在花树背后,在触目所及,天地之间,满目皆霾,如果猜错了,如果她猜错了,如果……不,这不可能!如果她猜错了,郑郎如何肯——三娘……三娘是骗她的罢?
她心里又酸又苦,想三娘这样的天之骄子如何知道她的难处,她都求饶了,她为什么还这样苦苦为难?要是她肯撒手也就罢了,要是不肯……要是三娘不肯放过她……便郑郎不肯毁约,她也有的是法子让她出不了阁。
那可如何是好?
总、总要有个法子,让她自顾不暇……才知道她纵如蝼蚁,也、也和她一样,一样……一样什么呢,她并没有想下去,天边最后一丝颜色也都沉了下去,夜幕笼住了大地,树影婆娑起来。
嘉语是醉得够呛,郑忱不知怎的也有些上头,明明酒并不烈,身子却是软的。横竖郑笑薇也不是外人,索性和衣而眠。不知道睡了多久,渐渐暑气消褪,暮云四合,暮色里的星光,一时有,一时又无。
他忽然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一时远,一时近,但是慢慢就到了跟前:“念儿——”
他想要喊她的名字,奈何手软脚软,动弹不得,自然也出不了声,甚至睁不开眼睛。柔软的纱擦过他的面颊,是念儿……他想。
她回来了。
他该与她说些什么呢,是该痛哭流涕说他错了,他不该以为权与势能够庇护她,还是只拉住她的手,求她别走?别走,留在这个世界上,留在这个肮脏可笑无耻的世界上,无论是在李家还是郑家,还在桐花巷里,无论在哪里……都好。只要她在,他在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孤零零一个人。
然而他有时又疑心,他怎么能说是孤零零一个人呢?
他什么时候,都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如今。他有父亲,有兄长,有数不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婢仆,卑躬屈膝的……亲戚,族人,下属。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落魄京师,被人瞧不起的浪荡子。
他如今是郑郎君,郑侍中,就是圣人,也给他三分颜色,而况其他。所以你看,权势还是有好处的,至少如今,再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半句念儿……他们根本不配提这个名字,就是想起,也都是罪过。
郑家是一个大家族,荥阳郑氏,响当当的名声。对于一个家族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每个人都这样和他说。
所以锦被底下盖着什么,无非是大伙儿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罢了。
为什么没有火呢,一把火,把所有的……所有谄笑的嘴脸,所有嫉恨的目光,所有背后不干不净的言语,一把火,都烧得干干净净,就好像桐花巷一样……如今的桐花巷里,已经没有了桐花。
都殉了葬。都给念儿殉了葬。于是如今到了雨季,也再不会厚厚落上一层,粉红黛绿的残英。干干净净的青石路,干净得乏味。
呼吸拂到脸上来,滑腻的,温软。
听说鬼魂没有温度,也没有影子,没有重量,光会从她的瞳仁里穿过去,像穿过琉璃。琉璃一样清澈。
所以当那只手抚上他的眉眼,他心里就清明了。
“阿薇……”他呢喃低语。
是阿薇,自然是阿薇,不然该是谁呢,念儿?念儿不会回来的,她恨着他呢,她恨着他,如今仍日日侍奉君侧,他没有给她报仇。不不不,即便是报了仇,也还是不要回来了吧,哪里容得下她?
那人便吃吃地笑了,吐气如兰:“三哥如今得了意……”
郑忱嘴角噙着笑,也没有睁眼——虽是人间春色——只道:“阿薇是下月出阁么,想要什么,尽管与三哥说。”
郑笑薇怔了一下,肢体有些僵,然而值得庆幸的,他并没有看见。她于是又笑吟吟说道:“这话可是三哥自个儿说的。”
“我说的,”郑忱喃喃道,“是我说的……”如果他说的每句话都能够实现,那他眼下该在哪里呢,拔舌地狱,还是孽镜台前?
郑笑薇睁大了眼睛。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也隐约听到过一些风声,但是那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些流言传来传去的也没个准话。但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年,已经不是她从前认识的三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