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嘉语道:“走,我们听经去。”
“可是——”半夏回头瞧了一眼。她从厢房里取来的坐具、披帛、酒水和果子,还放在草丛里呢。
嘉语歪头看了她片刻,忽而笑道:“没有人落水,对不对?”
半夏微怔,随即应道:“……是,姑娘明鉴。”
她早就取了东西来,只是瞧着郑家母女私话,担心姑娘就在附近,不敢贸然打扰,所以假作仓皇,说有人落水,引人经过,惊走郑家母女。她这样胆大妄为,也不知道姑娘喜不喜欢。
待听到嘉语缓缓道:“好、很好。”这才放了心。
身边有半夏与连翘这样的人才,嘉语想,始平王妃这个继母实在也不算亏待她了。是她从前不懂事。她顺着半夏的目光往草丛遮蔽处看了一眼,安抚道:“东西不要紧,我们先去听讲经。”
半夏虽然不清楚嘉语怎么忽然又想听经了,不过那于她,总算是一件好事——她也跟着府中主子信佛。
讲经筵极是盛大,贵人分男女,按尊卑依次围绕经坛四周,步障相隔,轻绡锦绣四十里。嘉语都来不及惊叹奢华。坛上高僧,身着袈裟,盘腿坐于莲座上,正面对一名鹅黄色裙装少女的诘问。
“那不是表姑娘吗。”半夏惊呼,嘉语默然不语,果然……是。
少女声音轻柔,只因了经坛的特殊设置,虽隔得远,也是听得清清楚楚,何况满座无声。嘉语一面听,一面步入到步障之内。嘉言正百无聊赖,看到嘉语,精神一振,叫道:“阿姐!”声音虽然不大,也惹得帐中人人侧目。
嘉语觉察到有人冲她笑,顺着目光去,看见谢云然,一时大喜。先上前见过太后,太后只管听台上辩经,也无暇应她,只摆摆手。又见过始平王妃,嘉言要拉她同坐,嘉语低声道:“我有事要问谢姐姐。”
嘉言虽然不喜,也只得放过她——她是不可能离了王妃与太后的。
嘉语退到谢云然身边,低声问谢云然:“我表姐她……她都在上头说了些什么?”
谢云然闻言失笑:“三娘子对佛经也有兴趣?”
“没有。”嘉语断然否认。
——让她听几个有趣的佛经故事,欣赏一下寺庙里壁画上的菩萨尊者尚可,要她抄几卷佛经也能应付,但是要她读懂那一串儿一串儿千奇百怪菩萨尊者的名字,那可真是强人所难了。
谢云然抿嘴笑道:“我瞧着也是。”如果她真对佛经有兴趣,在宝光寺里就不是那么一副闲得发慌的模样了。
又见嘉语双目灼灼看定自己,只得小声说给她听:“你来之前,定逸大师正说到大般涅槃经经卷第四十,说的是众生从业而有果报,一者现报,二者生报,三者后报,贫穷巨富,根具不具,是业各异。”
虽谢家素日所习,多近儒近道,但是似谢云然博览群书,即便说到佛经,也信手拈来,毫不为难。
这段经文说的是因果报应有三种,一种今世报,一种来生报,还有一种,需要二三生,十百千生之后,方才有所报应。
嘉语是听过这段,忍不住吐槽说:“现世报也就罢了,生报有何用,更别说后报,三生之后,谁还记得我是谁,谁是我,谁有恩有情,谁有仇有怨,谁又负过谁。”
谢云然拊掌轻笑道:“三娘子果然大有慧根。”
嘉语:……
又慢悠悠添一句:“令表姐也是这么说。”
嘉语:……
“令表姐说,”谢云然道,“人之为人,有父,有母,有兄弟姊妹,有亲戚友朋五伦之属,一旦进入轮回,则五伦重来,来世,有来世的父母、亲戚、友朋,与从前不同。如果因为从前做做之孽,连累今世之父母、亲戚、友朋,则今世之父母、亲戚、友朋,岂不无辜?如果因为从前所施之惠,恩泽今生父母、亲戚、友朋,则今世之父母、亲戚、友朋,岂非无故得福报?如果今世之父母、亲戚、友朋,都源自于从前之因,以此上溯,源其根本,究竟起于何时,灭于何世?”
嘉语虽然不喜欢贺兰袖,听到这里,也不由点头道:“我表姐说得有道理。”
莫非是重生一次,有所顿悟?嘉语心里寻思。她不清楚贺兰袖什么时候在佛经上下过功夫,不过她从前,能够同时得太后与皇帝青眼,要说不通佛理,那决然做不到。
只是,嘉语并不记得从前有这一遭,不知道是错过了,还是别有缘故,倒是萧阮……嘉语从前对萧阮明面上的行踪了如指掌,自然记得,永宁寺通天塔落成那日,萧阮辩倒四方高僧,名声大噪。
难道说,贺兰袖竟是窃取了萧阮的辩词?那可真是狗咬狗一嘴毛,嘉语悻悻地想,却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既能讨得太后欢心,又能惊到萧阮,让他以为这世上竟真有人与他心有灵犀。
转念间,就听谢云然笑道:“……所以大师眼下也为难得很,不能作答。”
抬头看时,果然瞧见高僧于经坛上,闭目苦思。嘉语转眸看了看谢云然,谢云然一贯的云淡风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跳出一点欲盖弥彰的狡黠来。嘉语心里一动:“谢姐姐能答,对不对?”
谢云然唇齿微动,欲言又止。
嘉语正色道:“我表姐想讨太后欢心,也无非是指望着太后看重,日后在宋王府,能有一点依仗罢了。”谢云然也需要依仗,或者说,话语权与选择权——如果崔九郎不过如此的话。
谢云然轻咳一声:“……也不是不能驳倒。”
嘉语笑道:“那三娘就洗耳恭听姐姐高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