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刺史邀请她去参详女举州推事宜的帖子的时候,赵朴真是意外的。
环儿知道她决定去诧异道:“娘子不是推了许多帖子吗?您如今身子重,出行不大方便啊,刺史大人的帖子果然不一样啊。”
赵朴真笑了下:“这次商议州推,多半是要定出题的,学里除了白英,还有万彩妹、黎娥兰、柳近春几个学生,我好歹也得去打听打听,我写个回帖给刺史府,你让人送过去,就说到时候一定到。”
女举州推出题,这是大事,粤城主理学政的官员以及府学一些有些名望教授、先生都来了,但却一个女先生都没有。
所以当赵朴真在刺史府的丫鬟导引下缓缓走进去的时候,里头正在说话的官员文士都停了一歇,待看到她宽带缓袍下微微隆起的肚子后,都迅速猜到了她的身份,却正是明慧女学号嫏嬛女史的赵娘子。
一个老夫子不屑地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实在看不起还是想出出风头,竟然高声笑了一下:“女先生,大腹便便,何德何能?胸无点墨误子弟。”有笑声传出,充满恶意的低语声也响起,赵朴真却面不改色,漫声对上:“老夫子,气势汹汹,多嘴多舌!口若悬河为孔方。”这话一出,厅里倏然一静,然后竟然哄笑起来。
原来这位老夫子姓吴,虽屡试不第,却在这教学生上还有些名声在外,十分严厉,尤其是女学生到他手里,就能调教得规行矩步,温顺守礼,商户人家但有女儿的,就极喜欢延请他为西席,教上女儿一年半载的规矩,便好嫁个好人家,也因此他一贯馆金收得极高,也颇摆架子,四季衣物、朝暮食水、节礼束脩,主家略有些奉承不上,供应不好,他就要辞馆的,结果明慧女学开了以后,先是这羊城里略有些本事的富商,都争着将女儿送去明慧女学那边,之后又接连有学馆效仿明慧女学,也开了不少女学,这么以来,这位吴老夫子,可就有些不能和从前一般挑拣了,连束脩也不得不降了许多,因此见到赵朴真,自然有些心恶,便出言讥讽。没想到赵朴真一针见血,却是直接点出他却是为着钱才如此急赤白脸的,这羊城小的很,大多人都知道他如今就馆不似从前吃香,被赤裸裸地这么揭穿,倒是十分难堪起来。
那老先生被说中心病,满脸通红,又年事已高,一时竟然无言以对,只能忿忿窘迫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众人看这位嫏嬛女史,曳长袖,披素裘,清如浣雪,气度高华,端重沉静,其风姿容貌无一不是上乘,所对对子,虽未十分工巧,却也难得贴切,颇见几分急才,再则又是有孕在身,倒都收了那点轻贱的心,无论心里是否还轻看,面上倒都温文尔雅,客气尊重地给她让座,见礼。
赵朴真淡淡一笑,欠身敛衽,团团行了个万福,泰然坐下。
上首的陆佑庸笑了笑轻咳了声,态度颇为温和谦虚:“各位先生,今日召集大家来,却是商议女举州推事宜。此次我粤城共有九人需公推,这公推自然是要考一考的,在座各位先生,都是学问通达、博通经籍的通儒达士,本官想着,先议一议,这题怎么出法,这女举,虽说是第一科开,但太宗皇帝开了科举之先,乃是个高瞻远瞩,流芳百世的贤政,我朝开个女举,也算是风气首倡,咱们南粤一贯文气凋零,这次女举,总不能太丢人才是,好歹能推几个好一些的才女才好。”
适才那被赵朴真顶了一句的迂夫子这回可算找到机会了,哼了一句道:“且不说女子学问如何也比不上男子,只说这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孝敬父母,抚育孩儿,操持家务,扶助丈夫,这才是正理。”他斜斜又看了赵朴真一眼,意有所指道:“这到科场上抛头露面,争长论短,岂不是让天下妇人,都生了妄心!将来也不肯生儿育女,也不愿操持家务,倒日日学那男子读书,可不是乱了乾坤!”
赵朴真含笑不语,竟是根本懒得和他争辩。府学学官陈道晓笑道:“吴老这话却不妥,昔日就有班固之妹班昭,代兄续成汉史,又有个蔡文姬写了《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更不必说那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能写璇玑回文的苏若兰,都是极有才华的。再说这是圣上定的诏令,我等自是遵从便好,可不好妄议政事。”
那姓吴的先生涨红了脸,上头陆庸佑笑吟吟温和道:“陈山长所言甚是,这朝廷大事,自有皇上做主,咱们今日,不论该不该考,只论怎么考。赵先生乃是咱们羊城这女学创办的佼佼者,乃是女流翰苑之才,因此本官特意下了帖子请来的,赵先生如今身子重,倒是叨扰了。”
赵朴真起身微微裣衽,含笑客气了两句,仍又坐下,面上并无一丝一毫初次见官的拘谨惶恐,落落大方,落在众人眼里,又都各有思量。
一位看上去颇为年轻的士子笑道:“依我看,女子考试,自是不能和男子乡试一般要考上几日几夜,只限定一至两个时辰便可,也不必出太多题目,一首律诗,定个题目,也不必限韵,也不必限定字数,七言也成,五言亦可,便让考生们任意施为,尽情做来,这样方能尽展才华。”
这倒大部分都是在座人的想法,毕竟他们这次都受了方方面面的请托,也有些家中的侄女辈们想要争这进京赴考的名额,不为别的,这名声总是好的,将来出嫁也有个好名声在,若是侥幸能得任个女官,那自是更好不过。然而这才学么,大多都是稀松平常过得去,若是这州推太难了,限韵限字,那万一时间短了完成不了,岂不是要交白卷,到时候闹了笑话就不好了,倒不如就出些简单的题目,平日里在家也写过一首两首的,那自然也就能博过去了。
一时众人都笑着道:“果然考虑得很是周到,女子毕竟不好和男子科举比,太严过苛的题目也不妥,这样就极好。”
陈道晓笑道:“既然是选拔公推,仅一首律诗,却不见得就能显出才华来,咱们总要争个好点的名次么,到时候十个学生,一个不中,可怎么行,依我看,再加一题骈文,便也能分个高低,这样才华如何,也尽可观之了。到时候咱们批卷子的,也能轻松些。”
一时众人都称善,有些道陈公果然考虑周到,又有些则赞陈公深谋远虑,竟像是要就这么定下来了,这时陆佑庸轻轻咳嗽一声,场中静了下来,陆佑庸笑问:“若是诸公都无意见,那就如陈公所言,就这么办了?”
陈道晓十分谦虚道:“还是再多问问大家的意思。”他看了眼一直安静微笑的赵朴真,问了一句:“不若看看赵先生的意思?明慧女学才女济济,却不知这般考合适不,赵先生不知会不会下场?”
赵朴真却问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可知京里女举,已议出主考是哪位大人了吗?”
众人一怔,似乎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女举,不是秦王妃上书要开的吗?哦对,就算开女举,那也是实打实的礼部开的,不可能让秦王妃来做主考官,从前圣后自己选拔的那一批女官,个个对圣后死心塌地,朝廷开女举,自然得按规矩来,礼部主持考试,那么自然会有主考官,主考官会是谁?
一时大家都纷纷议论起来,之前一直有些无所谓地态度大家聊天的陆佑庸重新打量了赵朴真两眼,笑道:“看邸报上说,应当是尹东柳老大人。”
“尹东柳是谁?”有些先生已经交头接耳问起来。
赵朴真却已开口:“尹大人是太宗年间的状元,老成持重,正经科举出身,翰林院的泰斗,他在太学主要讲春秋,讲得十分好,这位老大人学富五车,桃李满天下,便是严荪严相,也听过他讲的经,在他跟前,也要称一声学生。”
众人都静了下来,以十分复杂的神色打量这位女子。这时有人自作聪明地笑道:“难道是要考《春秋》?”
又有人冷笑了句:“《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女子科举考这个做什么?”
又有人挖苦道:“依你这么说女子科举不宜考这不宜考那,那不如考绣花算了,既是科考,那就是朝廷选官的大事,便是女官,那也是经了州县推举,礼部主考,吏部任命的朝廷命官,怎么不能考《春秋》了?”
堂上哄堂大笑,陈道晓却没有笑,反倒是一脸诚恳虚心地请教赵朴真:“那么,依赵先生所言,这位尹大人,会如何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