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注山铁里岭上雁门关,在宣和五年的年末,已经是另外一番气象。
两三个月的紧张施工,雁门关这个堡寨寨墙夯土已经层层叠叠的垒起了两人多高。夯土层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圆圆的夯窝。冬日再一上冻,直坚如铁石。
这夯土寨墙本来就有一人多厚了,这还犹自不足。大群民夫还顶风冒雪的搬运着开采出来的条石上山,用来围护寨墙墙基。
这般建设出来,雁门关又尽复开国时侯的雄关气象。
此时此刻,天气已经极寒。天空飘着碎粉也似的小雪。还有大群民夫,在这左近紧张赶工。有用圆木粗索牵拖条石上山的。有在寨墙上修治堞头,有在摆开大锅熬糯米汁和灰浆混合物用来给石头墙基勾缝的,甚而还有多少半大孩子漫山遍野的拣树枝割枯草用来给这些煮灰浆的大锅准备燃料的。
时日已经临近年关,雁门关左近这番人头攒动的景象,倒也有一番别样的热闹。
雪花纷飞当中,就看见一队人马,正逶迤沿着山路向山头堡寨处而上。这些军汉都是些雄壮矫捷的汉子,穿着厚厚的胖袄戴着白色的貂帽。这般天气下仍然显得精神十足,走在山道上也个个步履有力。看着他们腰间佩刀佩剑的把手上缠着的那些似乎染透了血迹的细绳包布,就知道这些穿着大宋制式军中胖袄,却戴着极其拉风的白色貂帽的军汉们,都是从死人堆里面滚出来的厮杀汉子。
他们一路穿行而上,周遭民夫都纷纷避开一点,赶紧弯腰行礼下去。如此寒冷的天气,眼看就要过年,招募来赶工的大宋百姓绝大多数都回家过年去了。留在这里的,都是避乱南下的原来辽人治下的难民。无依无靠的他们,就靠着这支神武常胜军才能让一家老小勉强吃饱肚子。自然也不掸于对这些军爷们表现出最大的恭谨敬畏。
这些亲卫军将们簇拥着的,正是从代州大营处赶来的韩世忠。他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还披了一领全部用整皮拼起来的狐裘。已经略略有了些世代将门首代家主的派头,以前西军当中那个泼韩五的踪迹,在外表上已经看不出多少来。
虽然一身穿得华贵,但是看着韩世忠仍然保持得相当精悍的体型,在山道上轻快的步子,就知道他仍然坚持在打熬筋骨。知道自己要真正将韩家经营成可以传承百年的将门,自己这个老祖宗今后还得提着脑袋拼命不少次来着。
山道眼看着就走了一大半,已经可以清楚瞧见耸立在山头的雁门关堡寨,回首下顾,一条山道在群山当中蜿蜒曲折而过。此间雄关还有在西南面一点的宁武关和偏关,就牢牢的控制住这么一条大军通路。死死的卡住了外敌从这个方向而入河东的咽喉要隘。
韩世忠在人群当中嘿了一声,吐着长长的白气搓着手笑骂:“要不是俺们军中有个岳无敌,谁能在这短短时间里面,这么荒凉个地方,把三关收拾出个模样?这份苦,也亏得鹏举能挨得住!日娘撮鸟的,可真是冻死个人!俺倒是着实佩服显谟好运道,居然一开始就拣到个岳无敌!”
周遭那些亲卫都笑着点头。
韩世忠和岳飞这两名将主身边亲卫,也都是从貂帽都放出来的老人。神武常胜军外出河东,萧言身边原来貂帽都人马,三百多人,放出了快二百五。然后再挑了新人补充。这些出身貂帽都的,自然就是萧言身边忠心耿耿之士,也是萧言继续牢牢掌控住神武常胜军的手段之一。这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要是萧言不这般做,韩世忠和岳飞倒要有些不自安了,担心萧言从此对神武常胜军放手。
岳飞没了萧言支持,就没有他建功立业,成举世名将的可能。而韩世忠将来的将门富贵,又到哪里去寻?
岳飞对身边这些貂帽都亲卫没什么说的,大家一起吃苦,我岳飞任何时侯都比你们更辛苦就是。韩世忠却是另外一番作派,和身边这些亲卫荤素不禁,打成一团。两种作派没什么高下之分,都能团得住人。可是今日韩世忠却拿着萧言开玩笑,这些貂帽都亲卫就只能笑笑,没法出声附和。
好一会儿之后,这些亲卫们才乱纷纷的应和:“岳将主实在是辛苦,这般天气,也还在赶工。岳将主身边那些亲卫,也都是俺们貂帽都里面出来的,未免有些苦乐不均。。。。。。。。。。。。韩将主,你看是不是能操持着换换?”
顶在这大宋河东缘边之地最前头,辛苦自然是不必说了。但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也多啊!大家都是最贴身最亲信之人,多少知道一些将来这里就有一系列的小规模战事要打。有仗打就有功立,功绩不同,将来放出去领军的地位就有高下之分。这些亲卫全是年轻强壮的汉子,吃苦倒没什么,建功立业的心思却是火热。此时此刻忍不住就开始撺掇韩世忠主持着让大家换换班了。
韩世忠已经爬山爬出了一头汗,可仍然气不长出。十几年打熬出来,战阵上磨砺出来的厮杀汉子的筋骨体力未曾因为现在地位高了而稍减。只不过摘下貂帽扇风,扫视周遭满脸热切的亲卫们笑骂:“你们这帮贼配军!俺老韩身边有什么不好?代州大营就没有事情做了?直娘贼,你们要去便去,俺老韩也没拿绳子拴着你们。。。。。。。。。。。。是不是听到风传要扩新军,一个个心思都热了?这上头,你们自寻鹏举说话便是,他身边人愿意换,俺没什么说的。。。。。。。。。囚攮的,以后仗只有打得你们想吐,现在还不抓紧时间享享福,一个个都是从马上摔下来傻了不成?”
在韩世忠身边,这些貂帽都亲卫向来说话少一些顾忌,这个时侯都哄笑:“韩将主在上,俺们还不是看着你和岳将主,短短两年就一下升到这般地位眼热?俺们没个好爹,唯一所长就是能吃苦能厮杀,又遇着个赏罚公平的萧显谟,显谟还有这般生财本事,只要出力,俺们如何不想挣一份能传家的家当?俺们升上去了,将来百年,俺们子弟还不是在萧显谟和两位将主麾下效力?”
韩世忠嘿了一声,很是慨然:“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你们运气好!鹏举也运气好!这般岁数,就撞上了萧显谟。俺却在西军里面熬了快二十年!”
说话间,这一行人就已经上了山顶,直奔雁门关堡寨之间。寨墙上值守巡哨的军将早已看见,忙不迭的派人下来迎候,将他们直引入寨墙之上,接到一个已经成型的敌楼里面烤火取暖。一人又奉上一大碗热热的姜汤。岳飞这个时侯在另一处巡视,又赶紧遣人去通知他韩世忠已经到来。
不多时侯,岳飞就带着三两名亲卫,一头撞进敌楼里面来。韩世忠正捧着一碗热姜汤慢慢喝。看见岳飞到来,瞄了一眼就起身忍不住有些动容:“鹏举,你何必这么辛苦?”
代州一行之后,岳飞就回转此间,日夜督促赶工修筑沿边守备体系,还要操持新军招募编练,还得主持屯粮备草,接收后方转运来的军资。更无时无刻不得睁大眼睛盯着北面,关心郭蓉和甄六臣的动向。
饶是他是铁打的汉子,又是二十左右,气血最旺的时侯。这时节也瘦了一大圈下去。脸上手上,全是被山间寒风吹得皴裂的口子,还有累累冻疮,这些冻疮又开裂了,淌着黄水。草草敷了草药用白布包上,也不知道几天没换,白布都有点发黑。
韩世忠他们赶来,就穿着胖袄,披着披风。既暖和又轻便。岳飞却仍然披着铁甲,这等天气,铁甲在外是最能将身体热量导出的。虽然同样裹着披风,脸仍然冻得有点发青。
就连他身边几名貂帽都亲卫,也全都是给熬得又黑又瘦的模样。却也个个筋骨如铁,目光锐利,跟在岳飞身后,目光所到之处,都有些逼人。让自家貂帽都出身的弟兄们,都有些认不得了。
才回到汴梁的时侯,岳飞已二十左右的年纪,为一军之副,岳无敌声名更是甚大,连赵佶在深宫当中都听说过。不过仍然有些年轻稚嫩的样子,不少人背后说小话,都说这个相州村夫提拔太速。现在缘边守备操持这么多事物,这一点残存的青涩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去,站在那里如一块百炼精钢,更隐隐有山脉默默耸峙之态。一代名将,已然破茧化蝶。但逢风云,但遇明主,策马封狼居胥,雪夜逐单于。在这年轻的名将身上,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