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翔东瞥了齐天翔一眼,没有理他,专心看着报告。这成了他们之间的常态,所谓的老同学,其实只是中央党校时几个月的交情,一个是政法大学法学院的副院长,一个是人行办公室副主任,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职业,相同的是两个人都是博士,是哪一期中青年干部班唯一的两个博士,也是学位最高的两个。
报到时相互介绍认识的,竟然惺惺相惜走到了一起,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几个月的交往,更是臭味相投。都有读书的习惯,都喜欢写文章,都对社会有着自己的认识,而且都涉猎广泛。结业后尽管各分东西,但交流和沟通却一点也没有减少,都在北京,工作和居住地点相距也不远,周末经常是相约在一起,喝酒聊天。常常就是这样,一个人看文章,一个人喝酒,而后是换个角度,一个人改文字,一个人喝酒,结果当然是兴尽而归,而且常常是大醉而归。
后来雷翔东离开人行,远走上海,进入一家股份制银行,交往不方便了,但电话交流一点也不少。再后来齐天翔离开法学院,挂职河海省纪委,交往渐渐少了一些,但电话还是经常联络的。随着金融业的扩张,雷翔东奉命来河海省,组建河海分行,一下子忙了起来,而不久之后,齐天翔又连连进步,联系就少了许多。但正如他们自己所说,狗皮袜子没反正,不管多久没有联系,一旦坐到一起,还是原形毕露,斗嘴顽劣没个正形。
前一个时期,调查河州重机集团财务来往时,雷翔东没少帮忙,后来发现集团隐藏的财务危机,还是雷翔东善意的提醒,而且帮齐天翔分析了存在的问题,以及可能带来的危害,也提出了几个解决问题的办法。随着问题的实质性进展,齐天翔不断向他咨询,今天从黄金集团矿区出来,第一时间就约了雷翔东,想再次听听他的看法,另外就是对报告把把关,毕竟是专业人士,眼光和意见都是专业的。
这么想着,齐天翔看着雷翔东放下了报告,知道他已经看完了,就没有急于说话,而是殷勤地倒了一杯热茶,端了过去,耐心地等待着他的意见。
“想听真话吗?”雷翔东慢慢端起面前的茶盅,轻轻抿着,嘴唇不停地眨巴着滋味,很久才幽幽地说:“报告看上去很美,也很有操作性,但风险太大,估计决策者会举棋不定的。”
看着齐天翔沉吟不语,雷翔东拿起桌上的报告,翻了几页,指着报告中的段落说:“你这报告中说到了资金筹措办法,开宗明义就把省政府作为筹资主体,这本身不错,原本就是省政府主导的事情,就应该承担责任。尽管解决办法中说到了设立一个投资公司,发行企业债券,全权承办资金的筹集使用和效益评估,并负责资金的归还,这都没有问题,但实施起来的问题和难度在哪里,想到了吗?”
齐天翔没有想到雷翔东简单地看过,就发现了这个问题,这也是使他把握不准的问题。看到雷翔东提到了这个问题,就摇摇头,不再说话,等着雷翔东的下文。
“地方政府作为筹资主体,又设立一个全权的投融资公司,负责资金的筹集使用,这就使投资者和银行迷惑了,钱到底是借给谁了,谁才是还款的主体,投融资公司经营或管理不善倒闭了,谁来还钱?这样极端的例子不是没有出现过。退一步说,这样的公司行为,即使有政府背景,银行也愿意放款,但现在银行也都是企业化经营,而且是现代企业制度完善的经营模式,这样主体不明的大笔款项发放,能通过各家银行的三审制吗?这就是钱从哪里来的问题。”
雷翔东打开了话匣子,就一发难收,自顾自喝了一杯茶后接着说:“即使一切都没有问题,省委省政府的决策者们敢拍板吗?毕竟是可能涉及几百亿元的资金筹措啊!占到全省一年财政收入的将近一半,只为了挽救一个企业,这样的板拍下去,乌纱帽就时刻悬在了半空,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我给你举几个简单的例子,发生经济滞胀怎么办?国家收缩银根怎么办?河州重机集团财务状况恶化怎么办?市场大局发生重大变故怎么办?这些都可能随时发生,都可能影响到决策者的仕途,你说有人敢拍板吗?”
“另外,报告中还有硬伤,是你没有估计到的。”雷翔东洋洋得意地望着齐天翔,故意卖着关子,等待着齐天翔识趣地递给他一支烟,并给他点上,才深吸了一口,慢慢地说:“你忽视了河州重机集团下属了五个上市公司,明年三月份开始就是股市年报披露的时间了,这样重大的财务事项不经过证监会审核,股东大会决议能通过吗?到时候怎么善后?”
“说了这么多,说够了吗?”齐天翔不满地冲着雷翔东嚷嚷着:“说点有用的不行吗?这饿着肚子等了这么半天,就是听你唠叨这些?管用吗?”
齐天翔不由分说的嚷嚷,不但蛮不讲理,而且毫无道理,这也是他有意为之的一招,雷翔东能够这么说,一定已经有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是卖关子不说罢了,目的还是为了让他着急。自己的这手,其实也就是逼他透底,是没办法的无赖之举。
果然,齐天翔的话把雷翔东噎的喘不上起来,也把他气乐了,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笑了很久,才慢慢平息了下来,看着齐天翔,伸出手指,指指自己,又指指齐天翔,随后手指指指自己的脑子,不停地转动着。
齐天翔愣怔地看着雷翔东,一时被他的哑谜蒙住了,瞬间就恍然大悟,思绪似乎如大河溃坝,淤积在胸中难以解决的困惑,立时倾泻而下,很快就顺畅了,不由大声喊道:“你的意思,以你们银行为主体,一揽子解决这些问题?”
看到雷翔东满意地点着头,齐天翔兴奋地说:“真是听君一些话,胜读十年书,明知道省政府做融资主体风险太大,怎么就没有想到利用银行,建立政银平台,由政府牵头企业,项目打包给银行,由银行以信托、基金、融资、融劵等多种方式,向资本市场筹措资金,这样不但银行信贷压力减轻,政府和企业都能够根据资金需求,随时调动资金,这不就是现代金融体系中的等差理论吗?真是忙糊涂了,怎么忘了这一层了。”
雷翔东对齐天翔灵敏的反应很是惊愕,这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通晓了这么多的金融理论,自己只是简单的点拨,原本想过一会再慢慢地说给他听,谁知道他一听就明白,而且说得如此透彻,心里对他又加深了一些钦佩,但还是不甘心地说:“既然都明白了,还不赶快谢谢师傅!”
齐天翔从雷翔东酸酸的话语里,听出了他的失落,心里也猛然咯噔了一下,暗自责备自己太过兴奋,一下子把想说的都说了出来,使他没有了用武之地,难免心中不快。于是赶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端起茶盅,高高地举过头顶,朗声道:“弟子谢谢师傅点拨,大恩不言谢,跪拜就免了,弟子以茶代酒,请师傅满饮此杯!”
雷翔东哈哈笑着,伸手轻轻打了齐天翔手臂一下,不满地说:“这么客气干什么,咱们弟兄俩还用的着这个。
症结打开了,气氛也就轻松了许多,齐天翔和雷翔东就报告的一些细节又探讨了很久,茶没有喝太多,话却说了不少。直到兴尽意阑,才一起走出湖畔茶社。
也就是在这里的谈话,才使齐天翔下定了决心,连夜给林东生打了电话,约定汇报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