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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则村(第1页)

题记:城则村隶属泽州县柳口镇浮山脚下,一条细瘦的丹河从村前的沟壑间流过,四围环山却地势开阔。城则村登记在册的据说有一百多口人,但常住村民只有二十多人,且大多是五十开外的老农。周边的邻村有东交河村、河东村、圪针掌村、小会村和大会村。这些村落的状况基本相似。

城则村自然风光殊胜,春有漫山遍野的迎春花和野桃花,灿若锦缎;秋来山山岭岭红叶如云,色彩缤纷。梯田层叠,山围水绕,都是可入画入诗的风景。城则村土地瘠薄,却种什么长什么,盛产玉米、谷子、小麦、红薯、土豆、南瓜、黄豆、绿豆、小豆等作物,经济树木有山楂、柿子。城则村的农民靠种地为生,虽不富裕,却也温饱不愁。蔬菜水果,五谷杂粮,自供自给。

距离城则村不足一里处,早先有一个沟北村,沟北村的村名在卫星地图上还有,但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因人口锐减,数年前合并到了城则。沟北村的旧址只剩下了一棵老槐树和一幢破房子。

城则村早年吃的是深沟之下的丹河水,挑一担水很艰难。上世纪60年代“农业学大寨”时期修建梯田时,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水源,于是城则村有了第一口水井,村民吃水不再到坡高路陡的河边去挑水了。通向城里的路原本是一条走了几辈子的崎岖小路,出入全靠两条腿,十分不便。1997年,随着村村通的政策,村里集资修建了一条乡村公路。2011年,又把新发现的一股清泉接进了村里,从此汽车可以开进村里,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

属于城则村有八千多亩荒山,山上生长着各种野生中药材,有车前草、葛根、柴胡、地黄、茵陈、威灵仙、刘寄奴、远志、丹参、金银花等,最多见的是连翘。每年春夏季,村人都会利用于农闲空当上山去捋连翘,一斤连翘可卖三十多元。春天收的叫青翘,秋天以后收的叫老翘,一直到冬闲时节都有农民在山上采收。此外也有人家种植黄芩、鸡头参等中药材。黄芩三年一熟,一亩大约有千元左右的收入。冬天无事可做,有村民割了荆条编箩筐卖钱,一对儿箩筐可卖六十元左右。

早先的山上曾经有森林覆盖,有各种野生动物,如金钱豹、狼、花狸猫、狐狸等。人民公社时期,大队组织村民伐树烧木炭,一斤木炭可以卖两毛钱。为了这两毛钱,把山上的大树小树全部砍光了,所有的野生动物因为没有了生存条件,很快都绝种了。近些年浮山又长起了灌木,大多是黄栌、荆条。野生动物只有野猪和野兔存活了下来。常见的还有松鼠、黄鼬等小动物。如今野猪列入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没有了天敌,繁衍迅速。农民种的玉米、红薯等农作物如保护得不好,会在一夜之间被野猪糟蹋掉。据说也有花狸猫,但很少见到,其他的野生动物都没了踪影。

村庙在晋城方圆几百里内都很常见,通常是庙前住人,庙后筑坟。城则村也有着自己的村庙,这座庙据说叫“保安寺”,“保安寺”所有神像和庙门前照壁上的砖雕在上世纪60年代被捣毁。“保安寺”一度被作为小学使用,如今是神去庙空,青砖垒砌的墙也裂了缝隙,破旧不堪,存放着村里的一些杂物。

城则村的南头,在小会村的对面,曾经有一座二仙庙,据说庙里供奉的神仙一位是“秃姑奶奶”,一位是蚕神。本地人管蚕神叫“蚕姑姑”。又有人说供奉的是龙王,究竟是什么已经说不清楚了。

关于秃姑奶奶有一个传说,传说秃姑奶奶早先是一个秃头的小姑娘,早早没了爹娘,跟着哥嫂过日子。因为没有头发嫁不出去,哥嫂嫌弃她,让她干又苦又重的活儿,每天上山放牛的时候,必须把二斤棉花捻成线。有一天,秃姑把捻好的线放在碾盘上,不小心被一阵风给刮跑了,秃姑奶奶赶紧去追,追到大仙瓮就再也没有回来。村里人说是嫁给了大仙瓮的一条蟒蛇。秃姑奶奶的侄子听说了,就跑到大仙瓮看望她。走到悬崖边,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去,就大声喊着秃姑的名字。秃姑上山来接他,让他闭上眼睛,卷起一阵风把侄子带到大仙瓮,告诉侄子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侄子说想见见姑父,秃姑把他领进了水帘后面的山洞里,山洞后面一条白色的蟒蛇盘卧着在睡觉,秃姑说那就是你姑父。侄子一听吓坏了,嚷着要走。秃姑就送给他一斗黑豆,让他带回家去。侄子一路走一路抛洒着黑豆,回到家里只剩下十几颗了。秃姑的哥嫂说这不是黑豆,是黑珍珠,值大钱了。一家人连忙原路找过去,却一颗也没有找到。秃姑的哥嫂变卖了这十几颗珍珠,一下富了起来,村里的人们才知道秃姑成了神。于是给她修庙造像,和蚕姑姑一起供奉了起来,这就是“二仙庙”的由来。村民说这个庙很灵验,有求必应。二仙庙虽被拆毁多年,但每到逢年过节,村民依旧会到二仙庙的遗址上去烧香磕头,送衣服送鞋,以求得到秃姑奶奶的庇佑。

和其他村庄的情况大致一样,城则村年轻一代有读了大学中专端上了铁饭碗的,有在外面给人打工或者做买卖的,有为了照顾孩子上学跟着去了城里的,平日常住的也就十多口人,很冷清,只有在寒暑假或者才能见到儿童的身影。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是清明节和收秋。

城则村一样的经历了工农商学兵全体总动员的大炼钢铁,经历了“总路线”“人民公社”“大跃进”,经历了“包产到户”“农业学大寨”。上了一点年纪的村民至今还记得大炼钢铁时期的口号,诸如“卫星上天”“超英赶美”“过黄河,跨长江”。那个时期的城则村曾响应党的号召,在庙前老槐树下一块地里搞过亩产万斤的试验田:翻出一米多深的壕,把野青蒿轧碎了和牛粪拌在一起,翻一层撒一层,直到撒平为止,然后下上稠密的种子,结果因为下种太稠反而没了产量,最后以失败告终。老乡说,“当时的口号是‘科学种田’,其实一点也不科学。”

人民公社时期,城则村隶属于“柳树口火星人民公社,”公社下设有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早年的公社书记曾经带农民修造过一条水渠,每天住在工地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非常辛苦,动用了各村大量的人力物力,用时三年多,眼看水渠快要修成了,水源却断了,只好作罢。那条水渠如今还在,叫“三五灌渠”,大概是以第三个“五年计划”命名的。三年困难时期,城则村粮食并没有减产,但却一样发生了灾荒。村民们说当时有粮食不让吃,都交给国家做了储备。储备的粮食都干了什么他们说不上来,只听说好像是给苏联还债了。其时的征购任务非常重,农民种田无论收成好坏,先得交够国家的统购任务,留下的不管够吃不够吃,有多少算多少。城则村的历史上还有过一个人一年只分给半斤麦子的记载。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老人,都有着一肚子道不完的故事和吐不完的苦水,他们创造性地发明和发现了许多关于如何应对粮食不够吃的方法和手段,这些手段在今天也不时会拿出来使用,不过不再是为了充饥,而是为了调剂。

城则村在“大炼钢铁”期间,树木砍掉被国家收购了,农民家里棺材板、门板都被收了去。家家户户的铁锅铁铲全部被砸烂炼了钢铁。吃食堂的年月,所有人家的厨房全部断了炊烟。城则村因为靠着浮山,山上有许多野生植物可用来充饥。村干部对群众也还比较关照,因此村民尽管生活穷苦,普遍挨饿,却还没有饿死人的现象发生。

城则村还有另一个村名,叫“新角”,或许是“新珏”也未可知,究竟是哪一个字村民们也说不上来了。城则村的村名源于一个传说,传说这一带原本比较平整。乾隆年间,当地县衙准备在这里修建城池,却因一次洪水暴发引发了泥石流终止了。这次泥石流给城则村推出了一条深沟,成为了丹河的河床,城则村从此变得坑洼不平。近闻有专家考证城则为泽州古城垣遗址,所以称为“城侧”,久而演变为“城则”。民间传说不一定都是无中生有的杜撰。在城则村南丹河水库的上方与对岸的小会村边,有两座突兀的土锥,锥顶尖细,下面的土质多是河沙,证明了丹河水位曾经有过的高度。近闻有关历史资料确有丹河“倒灌晋城”的记载,那两座土锥应该就是大水冲刷后留下的痕迹。浮山所以叫浮山,或许是因为在某次泥石流中浮起来的一座山也未可知。城则一带土质酥松,比较容易发生泥石流,土里多有细碎的圆石头。许多地方一尺深的土下面就是大小不一的卵石,这些卵石外面包裹着一层土黄色的壳,猛一看像是料姜石,其实大都是青石。什么样的力量才能把原本棱角分明的石头磨成圆形,这些圆石头似乎在告诉世人,过往的传说或许是曾经有过的一段史实。

丹河和白洋泉河汇合了流向青莲寺方向,汇合处叫东交河,过了东交河约五公里左右,有村名曰西交河,现不知何故改为东焦河、西焦河。

丹河是晋城市境内的第二大河流,发源于高平赵庄的丹朱岭。曾经清澈的丹河如今污染十分严重,水面呈现出恶绿的颜色,污染严重的时候会泛起白色的泡沫,一团团破棉絮似的。据老乡说,曾经有几年河里一条鱼都没了,散发出的恶臭能熏死人。位于城则村河段有一座丹河水库,水大的时候会开闸泄洪,其时会有瀑布从坝上飞流而下,发出轰然的响声。经过近年的治理,污浊的丹河水开始有了鱼类生长,有不少垂钓爱好者常年在浮山脚下的丹河边垂钓。

村民告诉我说,那时候的丹河水叫个清呀,水势那个大呀。水里有鱼有虾,有老鳖,有螃蟹,有黄鳝,什么都有。从前人们谁在家里洗衣服,都是担上两箩筐脏衣服下河洗。洗衣服洗得累了,随手撩起来喝一口,甜丝丝的。洗干净的衣服晾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很快就干透了。如今的丹河水因为污染严重,那水不仅不能吃,也不能用来灌溉。2011年的夏天,邻村小会有农民抽了丹河的水来浇西瓜地,结果那西瓜表面看上去还好,打开里面全是烂的。

流经城则村的丹河,河道中有三个深潭,分别叫大仙瓮、二仙瓮和三仙瓮,这三个瓮是当地一处标志性景观。关于三个“瓮”的由来,也有一个传说,说附近关公岭上曾有一座关帝庙,供奉着关公。关公负责看护河神,不让河神随便出来作乱。一天关公犯困,责成夫人替他值班,河神乘机装扮成一个乞丐走了过来。关公夫人没有看出来,就放他过去了。结果河神就发起了大水,淹没了周围的村庄和田园。大水惊醒了关公,关公拿起长枪连忙去追赶河神,在河床上连扎了三枪,没有扎住河神,却扎出三个窟窿,这三个窟窿就成了大仙瓮、二仙瓮和三仙瓮。关公一怒之下回去把老婆给休了,于是附近的山上有一座了“休妻岭”。

和周边许多村庄的历史沿革一样,从前的城则本是一个功能完善的小社会,有木匠、泥瓦匠、油漆匠、剃头匠、教书匠、阴阳先生、大夫和兽医,村人修房盖屋、生儿育女、小病小灾、剃头理发都能就地解决。除此外,还有草台班和八音会。五十七岁的樊九生曾是一位八音会的乐员,会吹笙,识简谱。庙里的大衣箱还收藏着当年的戏装行头,其时村民们操办婚丧嫁娶,根本不用到外面请人,自己就都办了。这些功能如今都没了,看病要到城里去,理发要到城里去,买油盐酱醋等等一应生活用品都要到城里去。村里唯一会画描金漆柜的油漆匠也去世了,不少村民家里还有他当年的作品,如今这份手艺已然绝后。放羊的新富家墙上挂着两把胡琴,春生家还有一支铜管,但都已弦断管锈,失去了实际的用处。如今继续使用的一些手艺只有编箩筐、绑扫帚,随着最后一代农民的离去,这些手艺也将消失。

城则村属于山地,一部分农田依旧要靠人力耕种。前面的人拉犁,后面的人摇耧,这种比较落后的农耕方式,依旧适合山乡小块土地,老乡说,地小就用人拉拉算了,土地面积大了,就要用牛耕了,再大的用机耕。城则村虽然地处偏僻,但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农业机械化。化肥也常常使用,只是自家吃的菜蔬一般是用牛粪、羊粪或者大粪,老乡们都知道化肥种出来的东西不好吃,而且对人身体不好。

每年九月,城则村漫山遍野的柿子熟了,红红的果实挂在枝头,一派画中景象。柿子有不同的品种,分别称黍黄柿、藕心柿、八月黄等。藕心柿中间分瓣,有黑色点状物,吃起来咯吱咯吱的;八月黄皮厚,耐贮存,比较甜,能做出高品质的柿饼;黍黄柿成熟时间最早,皮薄,个头也小,不耐贮存。

柿子不仅是村民的水果,也是各类鸟们爱吃的美味。树上残留的柿子是鸟们过冬的口粮。软柿子无法保存,只能当下吃掉,吃不了的喂鸡。本地人管摘柿子叫够柿子,爬到树上去一个一个地“够”,够下的柿子装进一种尖头细身的框子里垂下来,下面的人接了倒在地上,去掉多余的枝叶,装进箩筐挑回家去。这种形状特殊的箩筐是当地农民为摘柿子特意编造的,尖底,细长,便于在柿子树的枝桠中不受阻挡地上下穿行。

柿子采收一般都在霜降后,受了霜的柿子味甜也相对耐贮存。村民们趁柿子还不太软的时候摘下来旋了皮,晾成柿饼或柿疙瘩,或卖钱或送人或留下自己吃。届时会有小贩上门来收购。做柿饼是一件很辛苦的活儿,旋了皮的柿子整齐地码在笆上晾晒,晒到一定程度要进容器闷。闷好后要继续摊出去晒,中间断不可遭受雨淋。经过几闷几晒才能长出白色的柿霜,成为可口的柿饼。柿饼除了直接食用还可以做成各种小吃,常见的有油葛麻,蒸饺子,老乡们也常常用来煮软米甜饭。柿子,现在是农民调剂口味的东西,在困难年月却是救命的口粮。

扫帚是本村农民的经济来源之一。扫帚经过播种、间苗、打药,长成后割下来一车一车收回去,再一把一把捆绑好、晾干,然后每把两块多批发给上门收购的商贩。一千把扫帚能堆成一座小山,收入也就两千来块钱。秋天,家家户户早起晚睡在赶着绑扫帚、打豆子、种小麦、披星戴月,非常辛苦。早晨四点钟就要开始劳作,一直要忙碌到晚上八九点。吃不了的粮食卖了钱,最多卖个本钱。种庄稼不挣钱,甚至赔钱,这是一个全社会都知道的问题,农民对此怨气很大,说起早搭黑,辛辛苦苦受来受去受不出个名堂。种一亩麦子,刨掉化肥农药,机耕收割等费用,算下来最多也就是个平账,所以种点差不多够自己吃就行了,多种多赔。说起来国家有补贴,可那点钱也就是个样子,不顶甚。

村里的人口在日渐稀少下去,村民对于传统的节日只是象征性地过一过。届时会蒸了花馒头,炸了油蛤蟆来祭神。二月二、三月三、四月初八、五月端午、六月六、七月十五、中秋节,但凡过节,一大早就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偶尔也能听到一群人哭号着进到村来,那多半是为故去的亲人过头七、三七、周年什么的。逢年过节村民依旧会到空荡荡的保安寺大门外或二仙庙遗址烧香叩头。每家院子里都有神龛。七月十五家家户户要为逝去的亲人送寒衣。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牟尼的生日,嫁出去的闺女要给娘家送东西。嫁出去的闺女为什么要在这一天给娘家送衣服,没有人能说上缘由了,这个风俗如今已没有人遵循了。村民们只是受着传统惯性的左右,走走过场,讨个吉祥和心安而已。鞭炮也多为一百响的,不等回过神来就已放完了。

农村是民族传统文化的根,而这个根随着城镇化的加速和自然村的消亡业已断掉了。城则村至今能够挖掘到的民俗文化很稀薄。年老点的女人们还记得几首哄孩子的民谣,如:说南乡道南乡,南乡有个王家庄。王家庄有个王员外,王员外有个好姑娘。正月里说媒二月里娶,三月里生下了一儿郎。四月里爬爬五月里走,六月里叫爹就又叫娘。七月里送她上学堂,八月里写下一文章。九月里上京去赶考,十月里中了状元郎。十一月带兵去打仗,十二月告假回家乡。正月初一就把命丧,一辈子没有喝过一口扁食汤。

月明月明光光,里面有个和尚,和尚念经,念给观音,观音打坝,打个葛麻,葛麻浮水,浮个小鬼,小鬼推车,一步一跌,跌出血来……

星星漫天,家家户户擀毡,甚毡,大红毡,小红毡,下河南,吃水饭,水饭甜,叫古鹅,古鹅苦,换豆腐,豆腐香,换辣酱……

季哒哒花满坡开,大娘想起姐姐来。打发哥哥去叫她,婆婆把着不叫来,甚会儿死了老棺材,丢丢塞塞走张来。

小板凳,格歪歪,我下河南做买卖。刮阵风好凉快,下阵雨赶快跑回来。

城则村所剩无几的村民在相继离世。润头大娘的老伴儿患脑溢血走了之后牛也全部卖掉了,从此城则村的晨昏里没有了牛铃声。放羊的新富两口子也都是近六十岁的人了,说等着把孙子的学供出来也不放了,放不动了。用不了多久,这座美丽的村庄将不可避免地人去村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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