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主任一看我喝得不行了,说我送汪老师回房间,你们继续喝。我被他搀着往房间走,路过药不是时,我有气无力地抬起胳膊,食指拇指捏成一个圈,其他三指抬起,在他面前晃了晃。
进了房间,康主任给我倒了杯热水。我一饮而尽,然后瘫倒在沙发上喘着粗气。康主任看了一眼门口,笑眯眯地说:“汪老师,李约瑟先生把您叫来卫辉,不是为了投资的事吧?”
“嗯?”我抬起头,双眼迷茫。
“我本来还挺纳闷呢。商务投资,干吗特意叫一个历史讲师来,来了也不参加考察,反而自己去凤凰山附近转悠,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哇。”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康主任走得近些,压低了嗓门:“汪老师,你的真正目的,是替李约瑟先生寻找潞王炉,我猜的对不对?”
要不说官场上没傻子呢,我和药不是只露出了一点暧昧暗示,康主任就揣摩出来了。我装作慌乱的样子,把视线往床头柜那看。那里搁着一摞资料,中间夹着那份美国那尊潞王炉的调查报告。
我在那份调查报告上搁了一个茶杯,留有一圈水渍。现在茶杯还在,杯底和水渍却没重合。一定是有人偷偷潜入我的房间,把报告拿出来看了。
康主任露出那种洞悉一切的笑意,也不说破,又凑得近了些:“您别紧张,我不是文物部门的,就算是,也不能把您怎么样。其实吧,我就是想让您知道,那三百六十个潞王炉的事儿,我多少了解一点,因为我认识几个玩古董的朋友,听他们说起过。”
我忽然一阵干呕,挣扎着要起来。康主任殷勤地把我扶到马桶前,边帮我捶背边说:“凤凰山大得很,没有当地人指引的话,埋炉坑可不是那么好找。汪老师,要不要我把那几个玩古董的朋友介绍给你,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他们可是都很有诚意的。”
我一脸虚弱地抬起头:“李约瑟先生久居海外,所以这次委托我来进行调查。希望你的几位朋友能够保密。”
我这句话精心打磨了很久,暗示了四件事。一、李约瑟不懂行;二、我跟李约瑟是雇佣关系,不是至交好友,存在可操作的空隙;三、这潞王炉的事,我代表了最终专家意见;四、希望你的朋友能保密,自然是我很愿意接受他们的帮助。
这些话里的小扣儿,康主任久混官场,自然是心领神会。他哈哈一笑,顺手递过一块热毛巾来:“那我让他们帮忙去找找吧,有消息立刻告诉您。”
我把热毛巾敷到脸上:“辛苦,回头我可得好好谢谢您。”康主任笑逐颜开。
天下没有能保密的消息,尤其是反复叮嘱只告诉你一个人的事。康主任告诉那几个玩古董的朋友,那几个朋友再告诉自己的亲朋好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卫辉的古董圈子。
卫辉是个小地方,没过多久就疯传开了。说来了一个有钱的归国华侨,祖上是卫辉人,传给他一尊潞王炉。他这次回国,想寻找其余三百五十九尊潞王炉。无论是流落民间的单件还是埋炉处的线索,都愿意高价换取。更有甚者,甚至传言那个归国华侨乃是潞王后人,这次凑齐三百六十个金炉,就能找到潞王陵内埋藏的宝藏。
这个故事传到我们耳朵里,让我为之大笑,药不是也是神情轻松,嘴角略带嘲弄。
这一切,都是在我们的掌握中。
这个计策说来简单,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欲擒故纵。人的心理总是如此,你越给他推销什么,他越不相信;你越藏着掖着不给他知道,他越是笃信不疑。在古董行里,这是个非常实用的技巧,想出手什么物件,切不可主动劝说,非得一脸心疼舍不得放,买主才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俗话说,上赶着不如冷脸子,就是这个道理。
经过我们前期这一系列暗示,康主任已经认定李约瑟是个大款,来卫辉的目的是来寻找潞王炉。他除了官员这一重身份,恐怕在当地古玩圈子里,也有影响,所以才会拍胸脯主动联系朋友来“帮忙”。
其实行内人都明白,那三百五十九尊潞王炉的埋炉处在哪里,这么多年都没找到,怎么可能在这短短几天就有眉目。康主任所谓的“帮忙”,只可能是民间献宝,那炉子哪里来的?答案呼之欲出。
“那些家伙,赝品差不多该做出来了吧?”药不是站在窗边,手端着咖啡,俯瞰着外面的城市景色,讽刺地说。
我跷起二郎腿,慢悠悠地回答:“做出香炉坯子,这个耗时不多,关键是做旧。过去是把东西埋到酸土里咬出锈蚀,怎么也得三五年功夫,现在技术发展了,在草酸池或醋酸池子里泡就成,三天顶三年。给他们一天时间打磨,明天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该来献宝了。”
“这么短时间做出来的东西,破绽肯定不小,他们也敢拿出来?”
我微微一笑:“别忘了,你是个棒槌,鉴定都得听我的。只要他们把我买通,合起伙来蒙你,一切都不是问题。”
这是一个美妙的钓鱼计划,它的原理非常简单:故意造势,把李约瑟打造成一枚香饵,借潞王炉钓出卫辉附近的制假团伙,让他们主动送上门来。然后我们便有机会从中找出和老朝奉关系密切之人。
如药不是所说,我们不是去寻找已知线索,而是去制造一个新的线索出来。
仔细想想,这个计划其实跟古董没关系,把潞王炉换成其他任何一样物件,逻辑都成立。这无关器物,只关乎人性。药不是啜了一口咖啡,露出那一副好为人师的神情:“你看,这就是操纵人性,如果执著于香炉的细节,反而不能成事。你能明白,这很好。”
我翻翻白眼,这家伙最讨厌的地方,就在于自说自话。我弹了弹手里的调查报告:“不过,有一点我一直没想明白——你怎么笃定老朝奉的人会前来献宝?”
“很简单,两个字,利益。”药不是再次竖起两个指头,“老朝奉是中国古董造假行业里最大的一只黑手,为了维持这么大的产业,各地代理人的盈利压力肯定不小,注定了经营策略会以短期利润最大化为导向。咱们放出潞王炉的风声,在外界看来是块肥肉,他们绝不会缺席。”
“来献宝的造假团伙,估计会有很多,你怎么分辨哪个是老朝奉?”
“自然是承诺给最多香炉的那个。”药不是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
“两个字,规模。”药不是又竖起两根指头,“别忘了,我们要的潞王炉不是一个、五个或十个,而是三百六十来个。这么大的数字,加上咱们又故意把时间卡得很紧,制假工坊不上一定规模,绝不可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来。按这个思路去找老朝奉,基本没跑。”
这次不等我表示赞叹,药不是主动开口:“你看,许愿,我不必具备古董常识,只要从企业经营和产能角度去分析,就可以得出正确结论,所以逻辑才是……”
“行了,行了,你闭嘴吧。”我赶紧起身,离开他的房间,不然耳朵要起茧子了。
这兄弟俩虽然风格不同,碎嘴子这点还真是挺像的。
接下来几天的发展,和我们预测的差不多。白天李约瑟继续四处考察开会,一切如常。晚上我汪讲师开始忙起来,不断有康主任介绍来的朋友,神秘兮兮地带着东西来找我。
一开始来献宝的,都是带着一两个香炉,每人都有一套说辞。有说祖上是替潞王守陵的,蒙藩王赏赐,得了这么一件宝贝;有的说祖上是盗墓的土夫子,这香炉是在潞王坟里刨出来的明器。还有的人更干脆,自称是潞王后人,要跟李约瑟认亲。
至于他们献来的香炉,真是一个比一个惨不忍睹。不是腿歪耳斜,就是形制不对,有一位带来的炉子居然金灿灿的直晃眼睛——拜托,来之前好歹做做功课,潞王炉是金铜炉,不是纯金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