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四年的新春在我满腹愁思彷徨中渡过,除夕晚宴八阿哥和姐姐都未来,只有八福晋盛装出现,替养病在家的八阿哥向康熙和众位娘娘请安。她举止得体,笑容自然,化解了不少尴尬,康熙对她也还和蔼;她冷如刀锋的眼神又让幸灾乐祸、悲悯同情的各色目光全部收敛;看到她,没有人敢轻易滋生无谓的怜悯,她用从小严格培养的高贵雍容,依旧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众人。
我眼睛潮湿,满心感佩地看着这个独自为八阿哥而战的女子。她是瘦弱的,面色苍白,厚重的胭脂根本无法遮掩,身材消瘦,往日合身的宫服变得肥大;可她又是极度坚强的,她原本可以选择留在府中,躲开这一切,任凭他人在背后中伤非议,可她带着笑容而来,替八阿哥请安问好,礼数周全,任人无可挑剔。她让一切嘲笑都变成笑话。
正月二十九日,康熙再次宣诏,停止八阿哥的俸银、俸米。事情本身倒没什么,八阿哥受封贝勒极早,平日薪俸很高,再加上受宠于康熙时赏赐的佐领进项等,钱银颇为宽裕,日常开支绝不会有问题。可关键是此事向朝廷众臣传达的信息,事情过去两月有余,康熙在完全冷静的情况下宣诏,明明白白告诉大家他绝不会宽恕八阿哥,无异是给心存观望和追随八阿哥的朝臣们一个明确警告。
我在梅树下默立良久,想着康熙的圣旨,愁苦满怀,折下一枝梅花,打算带回屋中,希望它能让黑沉沉的日子着几点亮色。
手持梅花,刚推开院门,王喜就急急冲过来道:“急死我了,万岁爷要见你,赶紧走。”说着就往前冲。
我笑道:“你好歹也等我把手中的梅花插好呀。”
他跺脚道:“我等了大半晌了,赶紧扔掉。”
我一笑未加理会,手脚麻利地把梅花插好,才随他而行,“什么事情?”
王喜道:“不知道,师傅吩咐我来叫人,我就来了,过会子师傅要骂我,你可得帮我说话。”
我笑道:“知道,都是我的错,不该去摘梅花。”
进暖阁向康熙请安,康熙心情好似极好,笑眯眯地让我起来,李德全也是看着我微微而笑。
康熙问:“若曦,你伺候朕几年了?”
我心中一紧,强稳着声音道:“奴婢四十四年进宫,算来已快十年。”康熙叹道:“弹指间就是十年,初进宫时,身量都未长足,朕眼看着你一天天出落得婷婷玉立,朕的女儿都不如你伴朕的时间多。”我僵硬地笑笑未答话。
康熙道:“朕对你的婚事左思右想,原本是为你好,反倒有些耽搁你了。”
我忙跪下磕头哀求道:“皇上,奴婢情愿服侍皇上一辈子。”
康熙笑斥道:“说什么傻话?哪有不嫁人的道理的?朕再舍不得也要舍。朕虽有些耽误你了,但朕给你选的人却是最好的,十四阿哥胤祯与你年龄相当,你们素来要好,他绝不会委屈你的。”
康熙的话一字字都如针锥,扎得我心剧痛。十四阿哥?其实这也许是最好的一个选择,毕竟我们从小相识,对彼此的脾气也算了解,两人虽常有争吵,但他对我一直很照顾;如果历史不变,他结局不坏;跟着他又能如我愿逃离紫禁城,躲到小院子中从此不问世事;即使八阿哥之事真是他使的坏,可为了皇位这些阿哥们又有哪一个是干净的呢?我不应该恨他。脑中一遍遍对自己说着嫁给十四阿哥的种种好处。
李德全带笑斥道:“若曦,怎么半天都不回话?”我手簌簌直抖,身子发颤,拼尽全身力气磕头道:“谢皇上圣恩,奴……奴婢……愿……愿……”四阿哥、八阿哥的面容交错在脑里闪过,一个“意”字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康熙叫道:“若曦!”声音压迫,我心中恐慌,脱口而出道:“奴婢不愿意!”话一出口,忽地全身放松下来,手不抖了,身子也不颤了。原来我千般理智,万般道理,事到临头,还是遵从了自己的本心。
我深吸口气,向康熙磕了个头,坦然道:“奴婢不愿意。”原来不过如此!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惊惧害怕,我淡然地等着任何可能的命运。
康熙默默瞅着我,半晌未做声,李德全躬身低头站立。康熙淡淡道:“你这是抗旨。”
我磕头道:“奴婢辜负了皇上一片苦心,甘愿受罚。”
康熙道:“你就不怕朕处罚你全家吗?”
我磕头朗声道:“自古明君赏罚分明,我阿玛在西北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从无差错,若为了一个轻如草芥的女子,弃良臣于不用,非智者圣君所为。皇上乃千古仁君,更不会如此。”
康熙冷冷吩咐李德全:“女官马尔泰。若曦,恃宠生骄,言行恶劣,责打二十板,遣送浣衣局,专为宫中太监洗衣。”
李德全低声道:“喳。”
我向康熙磕了三个头,李德全领我出来,对王喜吩咐:“准备刑凳。”王喜看李德全脸色难看,不敢多话,匆匆去备。
李德全叹道:“若曦,你真是辜负了万岁爷的一片苦心。”我低头不语。
不大会工夫,刑凳备好,执杖人静立一旁,王喜看了圈四周,纳闷地问:“打谁?”
李德全淡淡吩咐:“把若曦的嘴堵住,杖责二十。”
王喜大惊,半张嘴看向我,我微微一笑,自动到刑凳上趴下,闭上双眼,两旁侍立的人把我嘴塞住。
一声闷哼,好痛!起先还能默记板数,一板板打下,慢慢身子开始痉挛抽搐,痛得心中黑乱,任何声音都发不出。
“送她回屋。”李德全吩咐,王喜忙叫人抬春凳,送我回屋,一路上不停地说:“姐姐,你忍着点。”
玉檀听到响动迎出来,呆立一瞬,捂嘴惊叫道:“怎么全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