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回去看看张赤脚。)
打心里并不觉得对方是真喝醉了,但既然对方说的是“酒话”,自己也便须当他喝醉来待,张元空自问留了足足小半天的时间,怎么也够对方“醒酒”,除非……是真喝醉了。
(然后……便出城罢。)
本来也未指望张元空能与城中势力沟通交流,在张元和,这安排其实更多是为了安抚张元空烦躁不安的心情,对此,张元空也很明白。如今,亲眼看到城中虽然凋零,却不是自己想象中纵兵劫掠、民不聊生的样子,心下已然宽慰许多,只是,一想到不过几天,陈安国统兵赶到后,这东海名城终究还是要陷于战火,张元空的心情便又骤然阴暗下来。
(只盼那赛甫丁诸人能够迷途知返,又或者……所部诸将中,有人能够反正投明罢!)
自己也知这只是在痴心妄想,但张元空也只好这样来宽慰自己一下,毕竟……他也实在看不到有旁的法子了。
……不经意间,月,已至中天。
猛一抬头,张元空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居然又走回到不死树的附近,昏暗月色下,那大树黑沉沉的一片,居然也显出了几分鬼气森森来。张元空注目一时,默默摇头,又想起刚才见过的杜吉祥家里人。
(礼敬淫祀,又有何用?夫妻双亡,店铺一火……不死树,到底灵验在于何处?)
回想起那个总是乐呵呵笑着的商人,和他手中那尊“常然真寂一无元真主阿罗诃欤东天太一上帝天主之像”,张元空心里叹息,微微摇头,便要离去。
方转身时,却见一道人影如飞而至,径向山坡而来,不几步,张元空早看的清爽,却居然也认得,正是此番神霄东来七人之末,自佛门转入道家的“同元士”七叶。
(他来作甚?)
心意急转,张元空想要撤身,却已不及---这山坡上空荡荡的,只有那一颗大树醒目,若非如此,当初景教也不必废许多力气在此---稍踯躅间,七叶已奔至坡上,两人打个照面,竟是面面相觑!
“……原来是大真人。”
首先反应过来,七叶躬身为礼,皮笑肉不笑的恭维张元空“只身而入险地”,真是“胆气过人”,张元空含笑回礼---倒没必要重复一遍对方同样是“身入险地”了。
两人行过礼,一时无话,张元空借月色细看对方相貌:约摸四十上下模样,身长八尺,相貌堂堂,张元空虽不耻他叛佛投道的为人,却也不由暗喝一声:“当真好般人物。”
要知这七叶的本事,确非寻常,律宗虽然近年来渐渐衰落,一度要仰大宗鼻息而存,但终究也是佛门八宗之一,根底深厚,这七叶执掌律宗时方三十二、三的年纪,当时乃是八宗长者中最年轻的一位,虽但亦有人讥称他“为富贵者,百事可作。”,但佛门公论,仍认他是“既会作人,又会念佛”的人物,最是玲珑剔透。
(可惜,就是太剔透哩!)
帝大中一力抑佛尊道,天下僧众早已悚然,至去年索性出了“禁佛”之诏,令天下佛门改入道流,当是时也,不唯僧众,便连朝中百官也多惊怒,七叶执掌八宗之一,名义上是佛门最顶尖的人物之一,实际算将起来,在天下大和尚中,也算是前六七十名的角色,带头投献,一时间,真是轰动天下。
(只不过,回想起来,林灵……林真人,也未必喜欢这个结果吧?)
七叶改旗易帜之举,本就耸人听闻,而他改衣蓄发之后,战意盎然,四出宣讲,更在面圣时即兴赋诗,道是“从今方知化胡意,愿辞黑衣作紫衣。”此诗一出,帝大中大为赞赏,天下僧众却是群情激愤,交口斥骂,一直四分五裂的佛门诸宗,居然借此同仇敌忾之心,在短时间内团结起来,同声讨伐,汹汹声浪,连绵数月,几名大学士先后苦谏,竟然趁着这股势头,逼着帝大中收回诏令,绝口不提禁佛之事。
这般一来,七叶顿时坐腊,佛门诸宗士气大振,更是交相攻讦,中间还多有看不起七叶为人的文官参与,弹章交迭,又有许多好事者搜罗他旧日与道门攻战言语,四下传播,时日渐长后,便连帝大中,也渐渐觉得这人投机倒也罢了,偏生因他坏了自己崇道的心意,着实可恶。一时间,人人都以为七叶被诎退远流,只在早晚,故交好友,皆是星散。
眼看大势将去,却不知七叶如何走通了深宫近臣的门路,据传说,有进言道:“七叶诚小人也,虽诛亦不为过。然,此陛下明赐富贵者,曾未旋踵,岂可视其去之?”
又道:“陛下方嘉之,而人皆攻之,此欲攻七叶乎?欲攻陛下乎?陛下独全之,方使人知陛下心意。”
又道:“吾岂怜一七叶?吾恐陛下向道之心,因此难全。”
传闻中的进言,并没有得到证实,甚至,连进言人究竟是谁,都有多个版本。大家都知道的是,很快,战战兢兢的七叶再次奉诏面圣,并因“答对称旨”,被当场赐以道门最顶尖的待遇“同元士”,复加多般赏赐。
……偌大风浪,就此化于无形。
(不过,他这样在神霄派中挣扎下去,终是不易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