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沉住气,抽完最后一口烟,也咕咕哝哝跟上了本义。想不到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他刚刚走上渡槽,前面的本义一声尖叫,身子晃了晃,两个脚板根本稳不住,在滑溜溜的槽面上平移,眼看就要滑出边沿,眼看就要落入水声哗哗寒气升腾的山谷。人们的心猛地提了上来。还没有看清楚形势的险恶,罗伯已经眼明手快,呼的一声甩掉了肩头担子,猛地扑上去,没抓住前面的身影,只抓住了一只脚。
幸好罗伯自己的脚钩住了渡槽上的一个钢筋头,压在冰上的身体被本义拖到渡槽边沿以后,停了下来。
根本听不清本义的声音——被山谷的气流搅得七零八落,好像从很远很远的谷底传来几声蚊子叫。
“你、说、什、么?”罗伯只看到另一只乱蹬乱踢的脚。
“快把我拉上去,快点……”
“莫急。”罗伯也气喘吁吁了,“你的哲学学得好,你说这号天气是现象呢,还是本质呢?”
“你快点呵……”
“莫太快了,这里凉快,好讲话。”
“娘哎……”
几个后生已经靠拢来,拉的拉绳子,伸的伸手,好容易小心翼翼把吊在渡槽下的书记救了上来。
本义上来以后,红着一张脸,再也不豪气了,再也不哲学了,走下渡槽还得有人扶着,小步小步碎碎地走。他回到村里砍了一斤肉,请罗伯吃酒,感谢救命之恩。
从这次以后,本义可以骂马桥的任何人,唯有罗伯除外。本义有了点好酒,也要提到罗伯的茅屋去,请罗伯喝上一口。有人说,铁香后来三天两头同本义吵架,本义老是泡在罗伯那里,也是原因之一。他们不光是喝酒,不光是讲白话,还做些让人费解的事,比方说一同洗澡,一同躲进蚊帐,不知在搞些什么鬼。就算是同锅兄弟,也不能睡一个被窝吧?
有人曾经去罗伯屋后的园子偷笋,顺便从窗纸洞朝里面看过一眼,大为惊奇:他们莫不是嬲屁股?
这是指男人之间不正经的事。
马桥人对这种事不大关心。张家坊也有人做这种事,邻近另外几个村寨也有些红花爹爹和红花大叔做这种事,算不得什么稀奇。再说,看见本义白天忙上忙下一脸的怒气,谁也不敢去深问,也就无从证实。
红娘子
山里多蛇。尤其是天热的夜晚,蛇钻出草丛来乘凉,一条条横躺在路面,蠕动着浑身绚丽的图案,向路人投来绿莹莹的目光,信子的弹射和抖动闪烁如花。它们在这个时候倒不一定有攻击性。有一次我夜晚回家实在有些困倦,恍恍惚惚东偏西倒,一不小心,赤脚踩了清凉柔软并且突然活动的东西,来不及想清楚这是什么,我已本能地魂飞魄散,连连大跳,恨不得把双脚跳到脑袋上去。我一口气跑出几丈远,脑子里好容易才冒出一个字:蛇!
我鼓足勇气看了看双脚,倒没见到什么伤口。回头看,也没有蛇尾随而来。
山里人说这里有“棋盘蛇”,盘起来的全身刚好是一盘棋的形象。有“煽头风”,也就是眼镜蛇,扑过来比风还快,发出叫声的时候,连山猪都会吓得变成石头。
山里人还相信,蛇好色。因此捕蛇者总是在木头上描出妇人形象,抹上胭脂,最好还让妇人在上面吐一口唾沫,留下一些口舌的气味。他们把这种木偶插在路边或岭上,过了一夜去看,很可能有蛇缠在木偶上,一动不动,醉死了一般。捕蛇者可以从容地把猎物捕入蛇篓。也是出于同一逻辑,他们说,怕蛇的人夜行,最好带一竹棍或竹片。据说竹子是蛇的情姐,有竹在手,蛇一般来说不敢前来造次。
如果在路上遇到毒蛇来袭,山里人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大呼“红娘子”三个字。据说只要这样一喊,蛇就发呆,人们有足够的时间夺路逃跑。至于为什么要喊这三个字而不是别的字,三个字有何来历?他们语焉不详。
一次,盐早打药打到北坡,被一条蛇咬了一口,哇哇叫着往回跑。他以为自己死到临头,跑了一段路,发现自己的脚不肿也不痛,身上既不抽筋也不发凉。他坐了一阵,自己还好好地活着,还能喝水还能看天还能揪鼻涕。他疑疑惑惑地回头去找喷雾器,走到原地反而惊呆了:足有三尺多长的土皮蛇,就是刚才咬他的那一条,在棉花地里死得硬邦邦的。
原来,他已经活得比蛇还毒。
他好奇地跑到茶园,往茶树蔸里翻找——那里总是藏着很多土皮蛇。他伸出手让蛇咬,看那些蛇在他脚下一条条扭动着,抽搐着,翻腾着,最后奇迹般不再动弹。
黄昏时分,他用一条死蛇捆住其他蛇,搭在背后回家。远远的人看了,不知道那是蛇,还以为他顺手割了一把草回家。
朱牙土
朱牙土是马桥一种常见的土,普通的土,不可能得到太多解释。酸性,质硬,极度贫瘠,如此而已。它与金刚泥的不同点在于,金刚泥是纯白色,朱牙土是深红夹白斑,土层断面有点像豹子皮。
问题在于,如果对朱牙土没有了解,就不可能对马桥有真正的了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土是人们每天都要面对的土,是使一杆杆铁耙剧烈震颤的土,是使一双双手血泡翻卷血肉模糊的土,是使钢铁比皮肉消失得更快的土,是使汗水一直湿透裤脚然后结出盐垢的土,是使人们眼睛昏花天旋地转虽生犹死的土,是使时间变成空白意识完全消除一切欲念都成了喘息的土,是使酷夏失去炎热严冬失去寒冷所有日子不再有区别的土,是使男人们疯狂女人们绝望孩子们刹那间变得皱纹满面的土,是永远没有穷尽的土,是逼得人们仇恨、吵架、殴打、拔刀相向的土,是增添着驼背、跛腿、瞎眼、流产、呆傻、哮喘、大脖子病以及死亡的土,是使人逃亡的土,是使人自杀的土,是使生命变成一个个日子的土,是无论怎么样地动荡或折腾它还在那里的土那里的土那里的土那里的土那里的土那里的土。
这种土层从罗江那边,从更远的湘东山地那边滚滚蔓延而来,在天子岭下戛然而止,然后折向南边那些村落。它凝结如铁,浩茫如火海,成了煎熬着人们一切日子的燃烧。
兆青的第一个儿子就是压死在这种土里。他参加修水库,取土筑坝,为了快些完成土方任务,就像其他民工一样,先掏空下面的土,掏到一定的程度再让上面的土垮下来。这叫放“神仙土”,可以提高工效。兆矮子太贪心了一点,下面已经掏进去了丈把深,以为朱牙土反正硬实,不急着把悬在上面的神仙土倒下来。他去取箢箕时,身后突然轰的一声,回头一看,眼里只有大块大块的红色崩塌和滚动,大块大块的红色在舞蹈和飞腾,没有他儿子的身影,也没有叫声。
儿子刚才在那里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