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仁的长围巾把脑袋裹得像粽子,只露眼睛。他骑着一匹栗色马,手中的套绳牵着另一匹刚套来的黑马,嘚嘚跑近。黑马一路偏着脑袋绷套绳,极不情愿地打着响鼻。泽仁弯眼一笑,向我们挥了挥袍袖,让我们把车停在最近的牧道边上。草原湿地看似平坦,其实遍布沼泽、水洞、暗坑、冻胀丘……车子开不进去。
“狼窝就在那边……骑马过去最安全,不留人味儿。”泽仁所指的是狼山前峰方向。
我用望远镜扫视了一下,没有特别的动静。正午的太阳直直投射在草原上,在这片安静之下的某处就躲藏着几只野生野长的小狼,我们将接近正在养育狼崽的狼窝。不知道这些小狼崽有多大个儿,不知道大狼又在哪里窥视着,窝里会有母狼吗?我咬着嘴唇,一颗心像猫抓。
泽仁把配有马鞍的栗色马让给我,自己用套绳结成简单的缰绳绕在黑马嘴上。亦风见黑马不安分,想帮泽仁一把。他刚走到马身后,黑马飞起后蹄踢向亦风腰眼,亦风惊叫退后,泽仁及时拽住马,险些踢中!
“马屁股后面不能走!会踢死人的!”泽仁吃惊不小,亦风的举动一看就是个生手。
“你不会骑马?”我有点意外,因为一直觉得高大的亦风啥都会。
“……会啊,”亦风嘀咕着,“骑马又不用考驾照。”
亦风牵过栗色马,右脚踩上了马镫子,撑上马背才发现上反了,下马换左脚,缰绳又拧盘儿了。还嘴硬!我抿住笑意,拉过缰绳上了马,帮亦风在我身后坐好。亦风捏着我胳膊的双手就像握着方向盘。我咯咯笑着勒转马头,跟着泽仁向草场深处进发。
不久,在一处大土丘旁,泽仁轻轻勒马,一声不吭地指指土丘,示意就在那儿。我一愣,原以为要走到狼山前峰才会见到狼洞,没想到狼洞竟然在如此平缓的牧场中央,而且这么容易被找到。
泽仁打望四周,预防大狼出现。亦风拍拍我的肩,用手指画了一个圈。于是我轻驭马缰绕着土丘外围查看。
半亩地大的土丘西面有一大片人类野餐后的垃圾,土丘前后分布着三个洞口,每个洞口都有篮球大小,洞内肯定是相通的。洞道幽暗深长,一尺之内便再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洞口的沙土上留着爬进爬出的新鲜小爪窝,四周散落着不少啃剩下的牛羊下颌骨和腿骨残骸,灰白色的粪便时有发现。
我们只在马上观望,不靠近洞口,也不碰任何东西。忽然,亦风捏着我胳膊的手一紧,点点耳朵,又指指洞道示意我听。我轻轻勒马,安抚马颈使马噤声,闭目侧耳……
“喀咔……叮……”金属叩碰声。洞里的一窝小狼一定是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在听马蹄声,也许其中一只小狼正悄悄往洞道深处缩去,碰到叼进洞里玩的空罐头盒,发出轻微的磕响。也许胆小的狼妹妹往胆大的兄弟身边靠了靠。窸窸窣窣,小爪子抓过洞壁的声音,我恍惚觉得小狼崽不是在洞道里匍匐,而是在我的血管里潜行,慢慢地、悄悄地往心室里拱,爬得我心痒难耐。洞里的那几颗小心脏一定也在“怦怦……怦怦……”地跳,大家都不出声,就这么揣测着,僵持着。洞外的生物提心吊胆,洞里的生物惴惴不安;洞外的假装没发现,洞里的假装不在家;洞外的在猜测母狼在不在,洞里的在琢磨这帮人想干啥。
在引起他们怀疑之前,不宜久留,三人使个眼色:撤!
返回的路上,我心里直犯嘀咕,狼性多疑,选窝更是极为讲究。通常来说,狼会选择视野高远人迹罕至的陡峭山坡,在平原筑窝实属反常,这不符合狼的习性。难道这是狼在搬家途中的一个临时据点?可是狼窝周边的诸多残骸和粪便显示,他们在这个洞穴里起码待了一个星期,临时窝点会停留这么久吗?难道还要等着新房装修?又或是山里出现了危险,不得不迁居牧场……一切的猜测只能靠观察找到答案。
我和亦风辞别了泽仁,回小屋拿隐蔽摄像机,准备在狼窝边布控。
泽仁的源牧在狼山前山的西北面,整体呈长方形,占地五六千亩,纵切过两座山、一条大河和一个河心小岛。泽仁牧场的东北边缘有一条牧道,狼窝的位置大概就在长方形牧场的中央。亦风开车在牧道上行进着,似乎就能遥望狼窝所在的土丘。
亦风停车建议说:“如果我们从牧场的两头往中间走,至少得一个多小时脚程,不如从这里拦腰横切过去,估计半小时就能走到了。”
“这条路我们不熟啊!连狼都知道沿着老路走,我可不愿意乱闯。”我话是这么说,但是上午走得太累,能节约半小时的体力那是极大的诱惑,踅摸来踅摸去,管他呢,草原上有方向就行,狼窝就在前面,车子就停在后面,一目了然的地方还怕走丢不成?脚下就是路。走!
步行了半小时,我就后悔了。草原有句俗语叫“望山跑死马”,这种“看起来很近”的错觉本身就是一个迷魂阵,近在眼前的目的地一旦走起来那就是漫漫长路。我们选择的这个方向,跳过泥地是水洞,绕过水洞是暗河,蹚着冰水渡过暗河,发现我们进入了一片沼泽,两人叫苦不迭。可是路已经走了一大半,回头走也遭罪,似乎这片沼泽不算太宽,沼泽上分布着一个个像梅花桩一样的草垛子,用木棍探探,还算结实。我俩咬咬牙,仗着腿长,这儿蹦那儿蹦,好不容易跳完“梅花桩”。等到脚踏实地,太阳已经很斜了,我们不但没有节约时间,反而多用了两个小时。看来,近路不是随便抄的,泽仁带我们绕行是有道理的,等走到狼窝所在的那片草场,我们才发现到处都是相似的土丘,到底哪个土丘才是狼窝,死活找不着了。
我隐隐不安起来:“今天先撤吧,再找下去连回家的力气都没了。我们没带电筒,天一黑会迷失方向。”
亦风不甘心:“肯定就在附近,再找半个小时,找不到我就听你的。”
话说完还不到十分钟,太阳就被乱山吸了下去。我打了个冷战,不祥的预感迎面袭来,我抓住亦风的手:“狼窝肯定找不到了,快给泽仁打电话,再这样下去,我们会出危险!”
“没事儿,不用怕!只要绕过这片沼泽,过了河,你瞧,有灯就有人!放心吧,有我在,不会迷路!”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亦风执拗地带着我向极远处的牧民家趋光而行。
暗夜里,脚下的湿地越走越松软滑溜,不一会儿我们的鞋子就沾满了泥巴,足有十几斤重,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劲。
没走多远,我脚下一沉,沼泽!泥浆没过了大腿,以缓慢而不可抗拒的速度一寸一寸地把我往下吸!我慌忙后仰,胳膊肘撑住身后的干地,双手揪紧了干草,稳住身体的重心。
漆黑中,亦风还在奇怪:“你怎么躺下了?”
“快救我!沼泽!”
在草原上多次陷入泥沼的经历告诉我们,越是挣扎陷得越快。亦风双臂环过我腋下,箍紧了,一点点往后拖。我赶紧利用泥浆的润滑,从靴子里褪出脚来,趁着光脚还没被泥吸牢,一条腿一条腿慢慢往上拔,上半身一点一点往干燥的地方爬。抽身中,我的膝盖在泥浆里碰到了一大块硬东西,总算有了落脚点。光脚踩上去,这个又大又硬的东西,有毛……有角……脚下那东西慢慢沉降,我借着这一把力总算挣上岸了。
“里面陷着一头死牦牛,要不是他垫底,我就直接下去了。”我抖个不停。
人拔出来了,鞋子没了。光脚踩在牛羊啃过的草茬子上,像踩钉板一样疼。周围尽是泥沼冒泡的轻响。除此之外,草原上一片死寂,静得可以听见血液在脑袋里流动的声音。那些灯光远若浮星,可望而不可即。气温降至冰点,月黑星暗,沼泽环围,狼窝就在附近……
亦风不敢再逞强,拨通了泽仁的电话—我们迷路了。没有星辰,没有标志物,在漆黑一片的草原上,甚至无法说出确切的位置。
泽仁正好从县城开着奥拓车回他的源牧,接到我们的电话,他干脆把车开到一个小山包上,居高望远,闪着车大灯给我们位置信号。我没带电筒,急中生智,打开照相机的闪光灯,半按快门,三长两短给泽仁闪信号。双方总算确定了方位。
泽仁在电话里指路:“你们不要相信远处那个灯光,那是几十公里以外的人家。也不要朝我的车灯方向走,过不来的,全是泥地。你们先退回干燥的地方,找找附近有没有牛蹄踏出的印记。如果找到了,顺着蹄印向迎风的方向走,这是牦牛回家的路;如果发现有摩托车印就再顺着车印走,这是赶牛人的路线……如果走到沼泽河边,你们就别乱动了,原地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