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云没有说话,她走到了这一步也就只有一条路可选了。沈老爷的意思她做女儿的一猜就是,必定还要她磕头认错,回去做个好媳妇。这是万万不行的,但要说服沈老爷接受维新思想仿佛也是很难的。仿佛只有哭,是唯一可做的事了。
“爹,我都说了,白来!”沈云鹏背着手,长吁短叹地踱来踱去,最后才劝沈老爷早些回去歇着吧。
沈老爷起身,但不出门,只是于沈初云跟前立定,尽力地挺直了腰板,拿出一个父亲的威仪来。
沈初云心里果然有些怕了起来,幸而是到了这份上沈老爷才这样强势地出面,要是早几天就来,恐怕她就真的要退缩了。
父权真是个没道理的东西,明知道这样的旧传统不对。但是血液里仿佛是深深刻下了烙印的,总是忍不住地想要去遵从。
跳脱旧秩序,需要的岂止是一点点勇气而已。
三人又是一番无声对峙。
沈老爷见无可转圜,摇了头加紧步子向外走了。
沈初云揩泪的动作一顿,一路追到门口,犹犹豫豫喊声:“爹……”
沈老爷听了,从丹田提上一口气来,站得挺拔且认真,等来的却不是他想要的反省。
“好像快下雨了,路上别耽搁了。我看您好像瘦了些,还是早些回天津吧。北京的亲友对咱们家是都很客气的,但是过多的应酬对身体也无益。”
沈老爷的背脊无力地一软,向前颤巍巍走了,头也不回,只是哼哼一句:“放心,我暂时还不敢出来现眼。”
沈云鹏倒是回头瞥了一眼,望着沈初云的眼睛里,写满了孺子不可教。
一路跟到了大门口,不知呆立了多久,天上果然轰隆隆打了一记雷。
沈初云抬眸望着胡同,唯有一排灯影,和天空上大团大团的乌云,推挤着将明月完全地遮盖住了。她这才晃晃悠悠地跌回屋里,望了一室的空荡,和桌上那半杯仍冒着热气的茶。端起来握在手里只是看着、想着,思绪很杂,又飘得很远。像个垂垂老者那样,从记事起一路回味到现在。
雨打着窗户,风吹着竹帘,闹腾极了。不过半小时光景,又安静极了。
细听户外,叽叽咯咯有一阵小脚声音,越走越近。
“我说初云丫头啊,今儿这雨势不小,你这屋子要是有哪儿漏了,就同我说。”
沈初云看着裙边弹了几处泥点子的冷老太太挑着帘子站定,便向屋外一望,方才果然是失魂落魄到连大门都忘关了。忙起身搀扶冷老太太进来坐下,又道:“老太太,多谢您惦记着,还亲自来。我这么大个人,这点事儿还是会办的。”
冷老太太笑得和蔼,声音却有些发急:“不是呀,我知道你们这些念过书的女孩儿,都忒乖了。我怕你太要强了,太想让人知道你有本事,就什么都不说,只管自己扛着。其实也无妨的,你已经这么能干了,偶尔一两件事儿扛不住,难道别人还能看不起你?”
在一旁取干净茶杯出来冲茶的沈初云,闻言一怔,她听出来这话里还有话呢。
人生有意思的地方或许就在这里了吧。论理该是一家人同舟共济的事情,却反而只有萍水相逢之人给了她支持。
和沈老爷一样,冷老太太也是那样的传统,从头到脚和旧秩序没有半分的不符。唯一不同的,冷老太太的一颗心是簇新。
冷老太太看她背影僵着,就拄了拐杖上前。从侧边一望,一张脸红彤彤的,一双眼雾蒙蒙的。老太太装得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笑呵呵地向她安慰着:“哎呦呦,你看看你看看,急坏了不是,哭得这样。没事儿的,孩子。哪儿不好,咱们就补上修好,照样还是能住。要说我这几间房子,造的时候还是很下本钱的。可是经不住风大雨大呀,该漏还是漏的。你可别笑话我不懂,就我看去,皇帝住的地方……哦不,如今改叫总统了,总之他们的住处那也是常常要修修补补的。房子是这样,家是这样,天下的事儿都这样。”
沈初云猛点两下头,被冷老太太瘦瘦的一双臂膀环着,脑袋枕住了她单薄的肩膀。没有纵情的哭泣,只是默默淌了两行泪便笑了一笑。
哪里不好就修修吧,想到自己手里的锤子榔头,可以替千千万万的女子修一个敞亮的大屋子时,小家庭那点子坎坷,再难放下也该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