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我比任何人都更知道,她已经死了
霍亦琛将我遗弃在死亡现场。
几分钟后,来捡我的是关若望。他找到我住下的这家汽车旅店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我已经习惯后半夜传来噩耗,一瞬间生怕又有谁出了事。靳雅笙的日记我将将读完第一篇,仍旧不明白,她究竟为何要以“生牙”之名将自己的日记送给丈夫的哥哥,也不明白,为何霍亦烽又要连夜将它送来给我。
他说,事关雅笙的死。
这是什么意思?
关若望姿容灰颓,以他的年纪,二十四小时未合眼可以少掉半条命。他咬紧牙关:“你居然乱跑?这节骨眼,再多一个陈尸路边的,你让亦琛怎么活?”
我没对他讲关于靳雅笙的日记。如果关若望知道这件事,应该会将日记本没收,送到什么化验室去寻找指纹。可霍亦烽希望我拿到它,显然也希望我阅读。这里面,一定有需要我知悉的内容。
关若望想将我搁在霍宅。我说,我不想死。
他的脸廓在无月的夜中,如黑暗里的一柄刃。
“你该死。”
我说:“你放我自生自灭吧。”
关若望拒绝:“别说傻话,我给你找个地方住。”
他随即交给我一个包裹,里面有沈珺瑶的身份证件和一些钱,以及显然是他费劲从家里顺出来的我的几件衣服。如果霍亦琛不想见我,那就是长时间的禁闭。上次他抛弃我一年之久,这回只会比那次久。关若望需要确保我活到四少爷回心转意的时候,不要饿死,也不要被马路上的车碾过去。
我被安排在一个不甚起眼的酒店中,头上有了屋顶,不惧外头冷雨泼。关若望安排好我的食宿,叮嘱我不要乱跑,随即离开。他刚一消失,我便继续阅读靳雅笙的日记。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一动不动,读完了大约三分之一的文字。从时间来看,那是靳雅笙与霍亦琛婚姻的前半期。
她的婚姻手记果然一天不落,即便只有两三行字,也不会空缺。我没想到,她竟是个很好的作家,细节栩栩如生,感情温馨浪漫。他们的婚姻,并非一直像霍亦琛所说的那般不幸。至少在靳雅笙眼里,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她爱他,爱到像个傻瓜,幸福的傻瓜。她珍视霍亦琛给她的每个回应,尽管这回应少得可怜,但更显难得。
他在早餐时对她笑了一下,都够她欢欣雀跃一整天。他例行公事地带妻子去出席社交场合,都被她视为体贴的爱意,欣喜若狂。第一个结婚纪念日,他送她一束玫瑰,她郑重其事地撕下一片花瓣制成干花,贴在日记本的那一页上。
我越来越迷惑。
日记中的靳雅笙,跟家人朋友眼中的她实在太不一样。旁人形容她奢侈、浅薄且不负责任。诚然,她间或地记述过昔日恶习,例如自由散漫,放纵自己。她提到,尤其在父母身故的那段艰苦日子,痛苦实在太过深重,她只有靠酒精来排解。她很后悔,也在尽力改正。她不是个意志坚定的女孩,偶尔还会受到昔日狐朋狗友的撩拨,去赴一些狂欢。
但只要霍亦琛对她稍微皱皱眉毛,她就会很难过。
只要霍亦琛神色忧虑地说“我对你很失望”,她会难过得一如天崩地裂,会用力搂住他的脖子哀求:“不要生气,我一定会改的。”
她伤心地写下:我谁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都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可我不想你失望,你是我唯一在乎的人。
笔迹有点儿模糊。她在哭吗?
我不打算合眼,想一直读完为止。睡意一波波袭来,我狠掐自己,不准睡去。狠掐不再管用,凉水洗脸也失去效力,我决定带着日记本去楼下的咖啡吧,一杯浓咖啡能助我撑过四十八小时。
凌晨三点的咖啡吧空无一人,我坐在窗边角落,有一搭没一搭的爵士乐乱人心弦。我迅速将咖啡倒进喉咙,又走几圈确保精神奕奕,才上楼回房间。
立在波斯地毯上,我惊讶地发现门锁不太对劲。迅速拉开房门,室内什物果然一片狼藉。枕头被套俱被翻开,搁在床头柜的钱包张开趴在地上,空空如也。
我抱紧唯一还在身边的日记本,心脏从未跳得如此惊慌。我掏出手机,慌乱地按下号码,指尖停在拨出键上方,不能落下。
莫名地,我左右耳朵分别响起了两个声音。
左边,是靳雅笙苍白而绝望的声音。她是受害者,也是迫害者。她现在死了,爱情与哀伤都成为过往。可她还有威力,还可改变。
我一样会毁了你。就用这本日记,我可以毁了你。
右边,是霍亦烽疲惫却坚强的声音。他已放下一切准备远走,而他终究没有放下一切。他现在死了,去了真正的天堂。他仍在试图对我讲话。
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对着凌乱的物事呆看了三秒。手机屏幕也暗去。我咬紧了嘴唇,将手机收回口袋。我转身,迅速地徒步下楼。平底皮鞋踏在每级楼梯上,声音映衬着我的心跳。
这次,是真的要逃了。
天方亮出鱼肚白,市中心的宽阔大路上三两行人。刚刚支起来的早点摊,正在生火。我不知要往哪个方向去,一时呆在原地。就在那时,我见到了熟悉的黑色林肯。车子歪歪扭扭地开来,停在酒店门口。我认出下车的人是谁,心就像过年时的炮仗炸成碎片。
我无暇选定一个路线,登时便拔腿朝反方向奔逃。
我遁入酒店后面的小巷,跑到喘不过气,才停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