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眯着眼睛,缓慢地打量他,拇指轻轻摩娑他的手,视线又转向我,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我环着顾魏的肩膀,一起看着这个温柔坚韧的老人,在经历了一生的跌宕起伏之后,在子孙的环绕中闭上了眼睛,安静得好像睡着了一样。5点57分,医生父亲抽出托住她侧颈的手,摇了摇头:“走了。”在早晨稀薄的阳光里,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顾魏握了握她的手,再轻轻放开。医生娘上前给老人换衣服,我们退了出来。
我牵着顾魏来到阳台,眯着眼睛看天边慢慢洒开的阳光,穿过这个季节特有的淡淡晨霭。
顾魏坐在阳台的小方桌上,木质桌面上刻着的棋盘已经褪了颜色,表面由于经年累月的擦拭泛出光滑的色泽。他伸出手指滑过上面的凹痕:“小时候,爷爷就在这张桌子上教我下棋,我和奶奶两个人对他一个。”
我抚了抚他的背,顾魏慢慢眨了眨眼,抱住我的腰,脸埋进我怀里。早晨的空气有些凉,他呼出的气息温暖地熨贴在我胸口。我抚着他的头发:“你以后可以继续用它来教我们的孩子。”
生命总是不断轮回,我们不能控制它的来去。所以我们坦然面对曾经经历的,珍惜正在经历的,对即将经历的抱持希望,这样,至少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可以安详平静,没有缺憾。
从小到大,我参加过很多葬礼,最近的一次是大三,离世的是我的同学,血液方面的疾病。那是一场所有人都觉得难以接受的葬礼——那么年轻,那么突然,三个月前还活蹦乱跳地和我们在一起。
在葬礼上,一位留学生做的最后致辞,有一段我到现在仍然记得。
“Duringourlives,therevealwaysbeendepartureswithfamilies,friendsorlovers。
Theypassedoff,ranawayorjustdisappeared,thingsthatyoucantgetcontrolof。Itsterriblyinsufferablehowever,youwillacceptatlast,watchingtheirrecedingbacks。Untiloneday,weknowhowtolose,howtogain,howtocherishwhatwehavewithher。Thenwefinallylearnhowtosaygoodbye。
Wishthatherbesttimewasspentwithyou,andwithherforever。”
顾魏是长孙,守孝任务重。他自从早上在我肩上闭目养神了一刻钟,就再没合过眼。灵堂布置好之后,他换上了黑色西装,接待前来吊唁的人。
守灵三天,顾魏基本没睡过。
“校校,带小北去休息一会儿吧。”医生娘拍拍我的胳膊。
我过去牵起顾魏的手,拉他进书房,把他安置在靠椅上:“睡一会儿。”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拉住他的手:“闭目养神。”
顾魏眨了眨眼,慢慢闭上。我靠在他面前的书桌上,看他呼吸平稳,却很不踏实,眉头时紧时松,十分钟都没有,就又张开眼,看着我不说话。
我直起身,被他拉到身前。两只手从我的线衣下摆伸进来,环到腰后,慢慢往上走,一直贴上蝴蝶骨,收紧,脸贴在我的胸口。
我吻了吻他额头,抱住他肩:“我在这看着你,睡吧。”
顾魏终究是就这样睡了过去。
如果说顾魏的反应让我心疼,那么爷爷的反应则让我忧伤。端坐在椅子上,安静地望着遗体,吃饭,睡觉,出神,带着老人特有的沧桑和安定。
顾家的男人,他们的悲伤,不外放,不失常,没有眼泪,没有絮念,得体地待人接物,礼貌地迎来送往,却把自己静默成一尊空心的木头,不冷不凉,却清晰地让你知道,他的心少了一块。
葬礼结束后,爷爷拿出一方盒子:“这是奶奶挑的。”
一旁的医生爹朝我们微微颔首,顾魏接过:“谢谢爷爷奶奶。”
盒子里,是一对羊脂玉挂坠和一张小帖子——佳儿佳媳。
不知道是不是奶奶去世造成的影响,顾肖同志倦鸟归巢了。我答辩那两天正好他返回X市,顾魏去接的机。等我忙完学校的一摊子事回到顾魏公寓,一打开门,一股酒味,我看见瘫在床上“大”字形的人,头疼地拨通电话:“医生,你的床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简单地说来,顾肖同志又失恋了,被伤透了心的人终于悔悟好姑娘还是在祖国,于是回来了。在酒吧窝了一晚上,昨天中午被顾魏拎回公寓。晚上顾魏值班,于是没人管的人,就继续喝。
看着面目全非的公寓,我实在很想吼一句:在国外漂了几年您这是养成了什么破毛病啊!
顾魏交接完班回来的时候,我刚把沙发清理出来,让他开窗通风后,我出门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
正抱着一堆东西,手机狂震,我腾出一只手费劲地接起——
“老婆!”喊得惊天动地。我怀里的东西差点掉一地。
“婶婶过来了。最多还有半个小时就到。”
“婶——顾肖妈?!”
“嗯,我妈告诉她人在我这,婶婶一听二话不说就过来了。我妈现在追在后面。”
“Jesus!”肖婶婶那女王气,看到一片狼藉,顾肖会被现场拆了的。我赶紧把手里的一堆东西堆到收银台上,“你先把顾肖弄醒,拎去冲澡刷牙,被子晾出去,床单扔洗衣机,我马上回去。”
我们刚勉勉强强打扫完战场,人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