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中檀香依旧,就连新沏上来的茶水都跟先前的那一壶没有差别。好像中途不曾有人拜访,普云大师面前的香客一直就只有他一样。
倘若不是吴芸突然间不见了,一切的确跟一个半小时前没有任何差别。那些身份响当当的访客们不曾在这间厢房中留下任何痕迹。
周锡兵的身边坐着专案组的同事老李。吴芸的失踪太突然了,先前她一直是一位非常配合的被跟踪者。警方甚至怀疑她知道自己被盯上了,所以表现得分外乖巧。可是这一回,她没有准备任何行李,就这样脱离了他们的视线范围。
“大师,叨扰了。”跟一闭关参禅可以参上一两个月的老和尚比磨性子,警察显然不是对手。老李率先打破了沉默,直截了当提出了问题,“吴芸去哪儿了?”
普云大师帮他们倒茶的手没有丁点儿停顿,细长的浅黄色的茶水,带着温热的气息与茶香,从壶口缓缓地流入到茶碗中。等到水差不多七八分满的时候,他才放下了茶壶,将两碗茶推到了两位警察面前,示意他们取用。
侍奉在普云大师身边的中年和尚脸上适时露出了个温和的笑容来,强调道:“我师父亲手倒的茶,可是连我们这些做徒弟的都喝不到。”
普云大师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呵斥大弟子:“你们是出家人修行人,难道喝茶还要我倒了送到嘴边不成?”
中年和尚像是没料到师父会突然翻脸,立刻讪讪起来,摆出了讨好的笑:“师父说的是,我就是劣根不断,所以修行才永远没有进益。”
普云大师不耐烦起来,摆摆手,虎着脸让自己的大弟子出去:“既然公安同志找我,你就去忙你自己的吧。”
中年和尚变了脸色,焦急地喊了一声“师父”,然后小心翼翼看普云大师脸色。老和尚到底上了年纪,午后总是免不了倦怠,脸上看着不比午间阳光照着时有光彩。他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一些:“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我早就不中用了,外头的事情还得靠你们打理撑着。”
他的眉毛都已经花白了,脸上也是皱巴巴。干瘦的老人嘴里头说出这样的话来,总让人觉得蓦然鼻尖发酸,一阵难言的伤感。
中年和尚也露出了恓惶之色,连忙强调:“师父您说笑了,整个庙里头,我们师兄弟,全指望着师父你呢。”
普云大师点点头,叹了口气:“这也是魔啊,贪恋着人间的感情,都是贪。”
中年和尚没敢再跟自己的师父说下去,他朝前面的两位警察双手合十,行了个礼,正色道:“我师父其实已经很久不问人间事了。诸位要有什么,问我也是一样的。”
周锡兵看着这位团团脸的中年和尚,并没有直接推却对方的毛遂自荐,而是直接开问:“吴芸经常到贵庙上香吗?”
中年和尚摇了摇头,正色道:“不瞒两位公安同志,敝寺虽然因为我师父出名,但一直比较受香客们欢迎的是问姻缘,求月老。所以来上香的,除了想请我们一起说说禅以外,主要就是问姻缘。那位女施主已经成婚有孩子了,家庭幸福美满,又不信佛,哪里需要到我们庙里头来。她是丈夫意外过世了,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又离家出走了无音讯,这才病急乱投医,找到了我们这里。既往,起码小僧是对她没什么印象的。”
周锡兵与老李对视了一眼,老李的目光又移回了普云大师身上:“那么请问大师,这位女施主为什么会找到您呢?她究竟又跟您说了什么?”
中年和尚的表情尴尬了起来,他扯了扯面皮,正色道:“女施主是问佛,问的不是我师父。”
这话显然不适合应答警方的提问。老李端起了茶碗,微微抿了一口,目光猛的锋利起来,直直刺向对面干瘦的老和尚:“大师,人命关天,这可是关系着一对母女的性命。还请大师能够配合我们的调查。”
普云大师微微吁了口气,摇摇头,十分惋惜的模样:“上天有好生之德。倘若这位女施主有难,我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这位女施主并没有跟我说过她要去哪儿。”
老李耐着性子追问:“那她有没有提起哪个人?她是不是要去找什么人?”
普云大师依然摇头:“我不知道,其实这位女施主什么也没告诉过我。宏德,你拿录音过来。”
中年和尚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师……师父,这……这个……”
普云大师面上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冲弟子点点头:“没关系,你拿过来吧。我虽然是出家人,自诩离了红尘,可到底男女有别。有个录音在的话,我也能说清楚。”
老李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体,盯着普云大师道:“原来大师与香客说禅还会录音?’
普云大师的表情近乎于苦笑了:“没办法,我修了一辈子的佛,却远远还不是佛。瓜田李下,总还是要避嫌的。今天这位女施主来的时候,神色焦灼,我看她印堂发黑,精神极差。我也怕她会出事,这才将我们的对话录了音。”
中年和尚已经拿出了录音材料。现代社会,和尚也是要跟上时代发展的,只是手机放在这古香古色禅意深远的禅房当中,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怪异。身为大弟子,中年和尚免不了要为自己的师父辩解一番:“我师父没有窥探人隐私的意思。只是先前别的□□在于女香客说禅的时候,对方突然间指责他对自己行为不轨。禅房里头就两个人,那位□□说破了嘴皮子,还是被泼了好大一盆脏水,弄得狼狈不堪。”
不管是为了避嫌还是生怕吴出事,总之,普云大师是拿出了给自己开脱的最好证明材料。录音当中,吴芸除了说自己女儿不见了的部分比较有条理,虽然只三五句,但好歹将事情说清楚了。除此以外,她就一直在追问普云大师:“是不是ta?ta是不是过来找过你了,大师?”
录音当中的对话简单至极,反反复复就是吴芸在追问普云大师,到底是不是ta带走了自己的女儿。可惜的是,普云大师始终没有回答她。
中年和尚过来给两位警察又续了一道茶,苦着脸抱怨道:“我师父只与人说禅,这找失踪的小姑娘,应该是你们公安同志的事情。她追着我师父问个不休有什么用?先前她缠着我非要找我师父说话,我就觉得她的精神头不太好。”
周锡兵看着普云大师,轻咳了一声:“师父,您为什么不回答她呢?”
普云大师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近乎于怅然:“我回答不了她,我也不知道她女儿在哪里,又是跟谁在一起。”
“ta是谁?是男人是女人,今年多大年纪,哪里人,做什么事情的,ta带走吴芸的女儿做什么?”周锡兵的手指头轻轻叩击着茶碗,目光盯着普云大师一动不动,“师父,您知道吴芸问的ta到底是谁吧。”
禅房中的气氛一下子僵硬起来。中年和尚的脸上都急了:“公安同志,您也听了这段录音,您说,这里头,这位女施主有一句话提到这个人的身份来历吗?”
“您的意思是,您不知道?”老李突然开了口,“师父,您不知道的话,还由着吴芸自说自话这么长时间?”
普云大师转了七颗手中的念珠,轻轻叹了口气:“其实,香客们过来跟老和尚说禅,不过是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我又不知道她女儿究竟在哪里,何必非要再追着问这位女施主口中的ta到底是谁呢?我要是知道她女儿在哪里,又怎么会在你们面前隐瞒呢。是女施主高看了老和尚,其实老和尚什么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老李将手放在了长案上,目光继续盯着普云大师的眼睛,语气轻快的近乎于嘲讽:“师父实在是妄自菲薄了。您什么都不知道,又为什么特意做了录音,好让我们过来查证呢?”
普云大师的脸色已经近乎于无奈了,他放下了手中的念珠,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来惭愧,我自小跟着师父修行,可到今天也没能得道。我只是和尚不是佛,吃着人间的五谷杂粮,又怎么能够超脱。老和尚也怕跟人扯皮,也要自保啊。”
老李还想再追问什么,外头已经有和尚匆匆忙忙地过来,朝中年和尚的耳朵边上说了几句话。原本团团脸的和尚脸上立刻绷紧了,赶紧又过去将话传给了自己的师父,然后冲两位警察露出了抱歉的笑容:“真对不住,公安同志,我师父现在有点儿事情要处理。这对话的录音,你们办案要拿走的话,现在拿走都没问题。我师父知道的,都已经跟你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