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王汀母亲留周锡兵在家里吃的饭。她喊了丈夫两次,王家爸爸才从卧室中出来,面上恹恹的,看上去很不舒服。
周锡兵取了电子血压计出来,给老丈人量了血压,发现有些偏高。王汀母亲赶紧让丈夫又加吃了半颗药,等着半个小时后再复测一次。她拿了毯子给丈夫搭在腿上,心疼道:“生意的事情就缓缓吧,反正王汀上班了,函函马上也要毕业了。哪里需要你这么拼。”
王家爸爸摆了摆手,挣扎着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嘟囔了一句:“总要给她们安排好嫁妆吧。我准备过两天去南城给她们看看房子。”
周锡兵放下了手中递给他喝水的杯子,轻声道:“王汀已经看好房子,交过首付款了。”
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凝滞了起来。王汀的母亲尴尬地笑,像是自己给自己找借口:“也是,南城房价涨得这么快,早点儿买套房当投资也好。王汀的公积金不用的话,放着就不值钱了。”
周锡兵点点头:“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买房这事儿,王汀在跟周锡兵交往之前就定下了。经同事介绍,找到了合适的房源之后,王汀和周锡兵提了一句。周锡兵目前的房子是在南城房价飞升之前买的,供应起房贷来,他倒不觉得吃力。签合同的时候,还是他开车陪着王汀一块儿过去的。
王家爸爸皱了下眉头,语气有点儿僵硬:“你们手上有多少钱?都是拿死工资的人,还两套房子的贷款哪里吃得消。”
周锡兵笑了笑:“还好,有公积金,能应付的过去。”
王家爸爸还想再说什么。妻子瞪了他一眼,他才悻悻地闭上了嘴没再说话。周锡兵赶紧将茶杯递了上去。王家爸爸喝了口茶之后,合上了眼睛叹了口气,突然间又不满地冒出一句:“早就让她们回来发展的。省人医留不下的话,到安市人民医院不也蛮好的。一个个,都不想待在家里头。”
周锡兵沉默了一瞬,重新抬起了眼睛,目光恳切地看着准岳父:“爸爸,王汀跟王函都爱你和妈妈。”
王家爸爸神色有点儿不自在地挪开了眼睛,嘀咕了一句:“都是大姑娘了,说什么爱不爱的。”
周锡兵却笑了:“王汀说,她很感激你。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
饭菜都快要冷了,老两口才跟准女婿一块儿上桌吃饭。比起之前跟王汀母亲一道准备午饭时的交谈,餐桌上的气氛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沉闷。王汀的父亲僵硬地问了几句周锡兵父母的身体情况,就再也找不出新的话题。倒是周锡兵自己,主动提起了他你出差回去以后跟王汀拍婚纱照的事情。
“你们挑家好点儿的店。”王家妈妈的兴致看上去要比丈夫高,连忙强调,“宁可多费点儿心,拍好看点儿。不然以后翻起来,会遗憾的。”
王家爸爸突兀地打断了妻子的话:“你要遗憾的话,就再拍一次。刚好三十周年了,也算是个纪念吧。年轻的时候,没让你拍上婚纱照。”
“瞎说什么啊。”王家妈妈的脸立刻红了,嗔怒地瞪了丈夫一眼,“当着小周的面,你瞎讲什么东西啊。那时候哪里来的婚纱照。”
周锡兵给自己舀了碗汤,笑着附和:“妈妈拍婚纱照肯定好看。”
王家妈妈还是害羞,连连摆手:“不拍不拍,要拍的话就拍全家福好了。拍什么婚纱照的。”
“不一样的。”王家爸爸坚持着,“婚纱照是婚纱照,全家福是全家福,不用混在一起。”
王家妈妈急了起来:“这婚纱照有什么好拍的,全家福摆出来才有意义。”
周曦放下了汤勺,脸上微微笑:“妈妈,你还是听爸爸的吧。先拍婚纱照,全家福的话,以后总有机会的。”他的目光落在了王汀父亲的脸上,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态度温和地征求着老丈人的意见,“爸爸,你说是吗?”
王家爸爸没有吭声。他的妻子已经给自己找好了理由:“这倒也是。函函还没找对象,等函函有了对象,最好你们也生了小孩,三世同堂在一起,拍的全家福才有意义。”
吃过午饭以后,周锡兵帮忙收拾了碗筷便告辞。王家妈妈想要留他再坐会儿,被丈夫呵斥了一句:“瞎胡闹,小周没工作要做啊。”
他瞪了妻子一眼,站起身送周锡兵出门,顺便将家里的垃圾丢出去。
也许是面对准女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许是他天生就不是特别健谈的人,领着周锡兵往楼下去的路上,王汀的父亲一直沉默不语。进了正月就算如春,可惜即使秋尽江南草未凋,小区花坛中绿意盎然,身处冷风中的人依然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春寒陡峭。
沉默,让初春的寒意在翁婿之间愈发明显。最后还是周锡兵率先打破了僵硬的气氛,他跟王汀父亲挥手告别的时候,轻声道:“爸爸,我和王汀都等着跟你还有妈妈函函一起拍全家福。”
寒风吹乱了王汀父亲脑袋上的头发,显出了夹杂在里头的银丝。原本身材魁梧的男人此刻陷在羽绒服中,也显得佝偻瑟缩起来。这是位年近六旬的老人了。时间残酷冷静地带走了他的器宇轩昂,留下的只有沧桑。
周锡兵看着他,又重复了一句:“爸爸,王汀跟王函都爱你。”
离开王家所在的小区,往公交车站走的时候,周锡兵看了眼街对面的公园。腊月二十九那天,曾经有两个中年男人站在公园的山坡上,盯着王家的窗户看。当时,将自己锁在书房中的男人,是否注意到了他们盯着自己女儿的眼神?
周锡兵又深深地看了眼公园,然后抬脚上了公交车。他的下一站是安市规划局,他要查看安市近十几年房地产界的风云变化。周锡兵一直在规划局待到天擦黑才走。接待他的办公室秘书一个劲儿要喊他一块儿吃晚饭,要好好招待省城来的同志。周锡兵笑着谢绝了对方的好意,表示他还得去丈母娘家报到。秘书哈哈大笑,这才作罢。
王汀的母亲给周锡兵发了条短信,让他忙完了就去家里吃饭。
周锡兵盯着手机看了会儿,最终还是婉拒了邀请,回复说他得去局里头开会。
王汀母亲的短信回复的很快,只说让他以工作为重。
市局也到了下班的时候,他赶过去也做不了任何事了。周锡兵却依然上了前往市局的公交车,好像这样,他的心才能安定下来。也许是方向正好与人群流散相反的缘故,虽然是交通晚高峰,车上的人却并不多,起码后面还有好几张空位子。周锡兵却选择站在了车厢的中央,一只手扶着栏杆,默默地盯着公交巴士中不停播放的广告看。
他的脑海中飞快地翻着一张张图纸,那是安市十几年来的城市变化示意图。多年前,王汀的父亲是安市房地产界的风云人物,一朝资金链断裂,他的人生轨迹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块让他倾家荡产的地,最终没有开发成商业小区,而是成为了安市新开发的旅游景点的一部分。
公交车经过老城门的时候,周锡兵转头看了眼门外。远远的,苍茫的绿色在暮霭下变成了一团团黑色的阴影。这大片的阴影应该笼罩了陶鑫十多年的牢狱生涯,也压在王汀父亲的肩上,让他喘不过气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