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底未除之前,冯三恪是不能回村里的。这也是大晋律法,怕犯人挟私报复,或是收买证人串口供,意图翻案。
被保出狱的嫌犯想要回村,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由保人先去县衙讨份文契,再派俩衙役跟着回村里才行。
这对别人或许是难事,于虞锦,也不过是一句话,当天傍晚就拿着了文契。
第二天大清早,积雪未消,两人便早早动了身。马车备了两辆,两个衙役坐一车,他二人坐一车,怕路上出什么差池,还带了四个护卫。
柳家村离得不算远,从西城门出去,又行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村口。车轮轧在松蓬的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动静听得人牙酸,有护卫的马蹄上没缠粗布,走着打滑,只得下了马,慢腾腾地往前行。
一行两辆马车,还有四匹高头大马,村里难得见这样的队伍,外边似是有人在议论,坐在车里隐约能听到人声。
路愈发崎岖,马车走得颠簸极了,晃得人头晕脑胀,此时坐在车上反倒是遭罪,该下车走的,冯三恪却坐着没动,双手渐渐攥成了拳。直到马车拐上一条泥石小路,朝着山脚处行去,车外的人声听不着了,他才沉沉吁了口气。
柳家村不大,全村同姓,当初冯家能在这村里落脚,还是借了县衙的光。
时逢铁勒南下,关中百姓四散而逃,多数往京城那边逃了。而京城对外来百姓卡得严,没有户契引子便入不得,关中逃难的百姓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京城周边诸县落脚,在陈塘县安家立户的不少。
各村都不想接纳异乡人,上一任县老爷无法,挑了七八个富村,每村分了一两户。
虽不是真正的故里,可住了十来年,冯三恪也把这儿当成是家乡了。要不是被邻里乡亲一刀一刀地往心口戳,冯三恪怕是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个地方。
离家越来越近了,他掀起车帘,似是想要探头看看。外头的冷风刚飘了一丝进来,他又记起主子怕冷,将厚厚的锦帘合上了。
一路上,虞锦都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问他:“怎么忽然想回来看看了?”
冯三恪攥着手里的茶盏,低垂眼睑,无甚表情。
“我爹娘和二哥是六月没的,七月才设灵堂。律法有规矩,犯人爹娘没了,可以回村里去操办丧事,几个衙役押我回了村。那时家中一贫如洗,买不起寿棺,本想草席一卷埋在家中后院,村里的人却不让埋,说是因凶杀而死的人身上带煞,埋在村里会毁了一方水土。”
“我好说歹说,怎么都不行。押着我回村的捕头听得烦了,跟里正说了几句硬话,里正和村中族老才许我在家中设个灵堂,尸身却还是不让埋,无奈之下只得火葬。这半年我没回家,兴许灵堂都没拆。”
他难得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虞锦却给不出什么回应,只沉沉吐了口气。
马车终于行到了地方,冯三恪跳下了车。
面前这院子不大,院墙低矮,其上爬满枯草,仿佛一座荒园,早已不复旧时模样。
灵堂确实没拆,站在外边一眼就能望得到,几条白幡乱糟糟缠在树上,风一吹就呼啦作响,仿佛鬼神挥着长长的袖摆,再配上今日阴天,愈发显得阴气森然。
跟来的两个衙役都打了个寒噤,留在院外不肯进去。虞锦却面无惧色,跟着往里走。
冯三恪放在栅门的手顿了顿,“爷要进去?”
虞锦没说话,只抬手示意他往前走。
冯三恪想说灵堂还没拆,阴气森森的,万一她被吓到了。可他清楚虞锦脾气,她打定主意的事,谁说也没用的,便将这些话咽回肚子里。
灵堂紧贴正屋而立,大大的奠字写在正中,祭幛只挂着三条,歪歪扭扭的,是冯三恪依样画来的字,分别写着先考、先妣、先兄仙逝。
逝者去了以后,为表其生前功德,亲朋好友都会送上祭幛,灵堂两边悬着的白幛越多,人便走得便越风光。此处却只挂着冯三恪写的三条,瞧着颇觉凄凉,可想而知冯家在村中境地。
不是。
虞锦凝目去瞧,只见三条白幛的外边还有两个位置,顶上有参差纸痕,想是原先这里还挂着两条,不知是后来被风刮走了,还是村里人扯下来的。
桌上的长明灯倒了,贡品盘子滚了一地,半年过去了,水果菜肴全烂成黏|腻的脏水,虞锦拣着干净地方下脚,一路走到了灵堂前。
连香案都被吹歪了,杯盘被风卷了一地,桌上那三个巴掌大的骨灰坛子却摆得齐齐整整,仿佛是真有正气压着的,只是沾了一层灰。
虞锦把那张香案扶正,退了两步站在灵堂前,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她本想告慰二老,放心去吧,三恪前途无量,她必将三恪拉拔到出人头地的高度。
话到嘴边,到底没能说出这违心的话来,于是虞锦又鞠了一躬。
她心中想法冯三恪不知,可看着平时从不会与人低头的锦爷,却对着他爹娘的牌位鞠躬,心中不可谓不震撼。
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执着刀,一下一下往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戳,疼,又叫人心里泛起绵绵密密的委屈。
这感觉实在难言,冯三恪在心里无声道了句谢,上前去把沾了厚厚一层灰的牌位和骨灰坛都擦拭干净,装进一只布袋里。
正此时,院墙外走来个十几岁的姑娘,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往墙里张望,神色惊疑不定。
护卫瞧着古怪,大喝一声:“你是何人?”
那姑娘吓得一哆嗦,差点被这一嗓门吓得心蹦出来,正要跑,转脸就瞧见冯三恪。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喊道:“三恪哥!”她挤开护卫,欢天喜地跑了进来。
离得近了,虞锦把人看了清,这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挑眉问:“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