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的是自己的名,冯三恪却苦想了好半天,迟疑道:“好像是孝义勤,还是孝勤俭……做人当恪守这三条。”
冯三恪这名儿是他祖父起的,他祖父年轻也是读过书的,早早给孙辈起好了名儿。后来关中战乱,一家人死得死,散得散,就剩他这房了。本是要到更南边的宿县奔亲,到了陈塘县时,家中长兄重病,盘缠用尽,病也没治好,只得就地草草埋了。
一家人心灰意冷,索性在陈塘住下,这一住就是十年。
半年前又遇上难事,如今只剩他一人苟活。
想起往事,冯三恪眼中蒙上一层灰。弥坚便说:“爷给他赐个名吧,以后咱就算是一家人了。”
府里的年轻孩子大都是捡回来的,乞儿瘪三都有,名儿也起得糟心,什么狗剩、二楞的,就拿这当大名;有的甚至无名无姓,吃百家饭长大的。
年轻时候还不觉得,将来到了生意场上,再被人“狗剩狗剩”地叫着,如何抬得起头?所以主子起名,也是虞家的传统了。
而此时,虞锦却摆摆手。
“可别难为我了,以后再不起名了。这两年我杂谈话本儿一本没看过,翻的都是诗经论语,光顾着给你们起名了,这掰一句那扯一句,拆篇断句乱用古语。弄得我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还得时常端本书附庸风雅,着实滑稽。”
“再说,人家这‘三恪’多好,孝义勤,我起不了更好的了。”
说完虞锦咬牙道:“以后府里进了人,除非名儿难听的实在没法叫的,别的都不起名了,该叫什么就叫什么罢。”
众人便笑她这分明是黔驴技穷了。
虞锦嘴上啧一声,笑骂:“你们这帮没良心的,我翻遍论语给你们取名都讨不了好!去年爹知道我是这么绞尽脑汁起名儿的,他还笑话我,瞧瞧他手边的人——王一,何二,张三,李四,多轻巧!爷要不是怕你们出去被人笑话,才懒得费这功夫。”
她身旁簇拥着好几个人,屋里也陆续有人出来,搬个小板凳坐廊下听她说话。一院人热热闹闹,仿佛一家子。
冯三恪近不得前,也不敢近前,就隔着几步安静听着。
手下动作慢了些,墙角剜下的杂草堆了一小撮。
*
兴许是虞锦交待过了,到了傍晚,管家便叫人来寻他,说有事要说。
管家与府里护卫并几个账房先生一同住在外院,冯三恪去时,管家正捧着本册子,在那上边写写画画。瞧他来了,管家合上手中册子,从抽屉取出一张薄薄的契书来,转了个向,叫他看。
管家约莫不惑,年纪算不得长,说话慢腾腾的,眼角纹路都透着宽和。
“你来历我已知悉,也是个苦命的。我让人去县衙问过了保人的规矩,你身上有人命官司,需得保人担五年的责,五年内不除案底,亦不得离开陈塘。若是这五年里头再犯了事,我家锦爷是要担责的。”
冯三恪忙道:“我必安分守己,绝不给恩人添麻烦。”
管家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且听我说。一保保五年,但过了年,到明年春,锦爷便要回京城了,到时候护你不住。”
知道这是关乎自己一辈子的大事,冯三恪仔细听着。
“倒是还有个别的法子,这园中奴仆你也瞧见了,年轻姑娘、小子十几个,其中家生子少,多是锦爷从外边捡回来的,跟着锦爷学做生意。我家生意做得大,人手不够,等再过几年,这院里的孩子经了事,就要放出去做掌柜了。”
“你没了爹娘,在这陈塘县也落不住脚了,倒不如跟着我们一道回京,学做生意。我家锦爷惯爱提携年轻后生,要是你能开窍,粗通生意之道,不怕没有出头之日;开不了窍也不怕,就留在府里打个下手,工钱也不少的,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一样放出府去。”
冯三恪怔住。
管家也不等他理清头绪,接着道:“不过我虞家从不养外人,家里机要之事有许多,不得透露给外人知道。故而不论是当奴仆,还是跟着爷学做生意,都得签份卖身契。签了这份契,便是我虞家的人了,家法规矩、月银赏罚,都按我虞家来。由自由身变成了家仆,也就没有了‘五年内不得出陈塘’的约束,你可愿意?”
瞧他不吭声,管家也不催,将手边的契书递给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你且回去,想个三五日。就算不签,也会留你到明年春的。”
“不用想,我签。”
若他此时真是自由身,有人要他做奴仆,此后要做牛做马、任打任罚,冯三恪自然一百个不愿;可他不是自由身,他是已经定了案的死囚。
管家伯说得大度,却不知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能侥幸留得性命便是老天开眼,不敢再奢求其他。
冯三恪深吸口气,探指到那红泥坛子里用力一摁,往契书上留了个手印。
他不识字,契书上写的什么也一眼没看,唯独纸上的手印摁得当当正正,纹路踏实。
一式两份,一份留在自己手中,一份虞家留底。还有保他出狱的契书,管家也交了一份给他。
卖身契一眼没瞧,这份保他出狱的契书,冯三恪却看了好几眼。上头三个名字三个手印,分别是县令刘安德,嫌犯冯三恪,保人虞锦。
县令是读书人,早年同进士出身,一手字却瞧不出风骨,只能算是工整;冯三恪的名写得丑——他不识字,因给人做过两年长工,好赖自己名字还是会写的。
等视线落在最后一个名上,冯三恪顿了顿。管家仿佛知他所想,窘然道:“锦爷她字丑……不过这确实是她真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