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一刻也没有了,再多一瞬间也没有了。
陆启明停下。
沉重的困倦像海水一样弥漫上来。漫过他的胸膛,咽喉,漫过口鼻,双眼,直至没顶而过,将他的一切知觉淹没于黑沉梦境。
空无一物的白填充了他的记忆,思想在大片大片地消失。他渐渐忘了一切,只觉得安宁。
一阵风吹过,少年安静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在风中散开。
长剑从他虚无的掌心坠落,跌落在半面神塑之上,撞出一声孤寂的轻响。
他终将比神像更早散尽。
……
……
高天之上传出一声悲悯的叹息。
神像抬手笼住少年虚如薄雾的身形,让这一片飘散的尘埃小心翼翼地聚拢在自己的掌心。
祂将世界之莲的莲子悬于他空无的眉心。
光辉内蕴的洁白莲子逐渐化开,于少年眉宇间静静绽放出透澈华美的灵晕,无声召引着他破碎的意识。
他于寂静中死去,又于寂静中重生。
——只用了一个瞬间。
但这个意识却不知道这些。
此刻的他尤为稚嫩而懵懂,还未想起自己是谁。外界真实世界中只经过了极其短暂的时间,但对他而言却是从永恒的死亡中醒来,前尘漫长得难以追溯,新生的时间从此刻才刚刚开始。
他渐渐重新拥有了感受与思考的能力,却无助地觉察到自己仍被淹没于一片绝对死寂的黑暗之中,没有五感,没有知觉,不知时间流逝,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一瞬间或是一万年,他只能无依无凭地被遗落在这片永无尽头的漆黑世界,深陷于对孤独与未知的本能恐慌之中。
“不要怕,”一个声音对他说道,“这次不会疼了。”
这个声音是虚无之中仅有的东西,是少年几乎在黑暗中溺死的时候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祂的语气是如此温柔,令少年在茫然中感受到一丝安慰的暖意;但那同时又是那般刻骨铭心的熟悉,使他在还未想起一切的时候,已经先一步感受到了魂魄颤栗的冰冷。
在这样拉锯的矛盾之中,陆启明记起了自己的名字。
“醒了就好。”
神像宽慰地笑了,指间拈起那一节凤栖之梧。
梧桐枝于红莲业火熄灭前的刹那被点燃,化出骨血。
陆启明在黑暗之中蓦然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将他悬空的魂魄一瞬间抽离出去,然后落到了实处。
“不……”
他心中一刹那绝望到无以复加,却无法发出丝毫声音,只能一直在黑暗中感受着被神灵之手捏造而出的骨骼。
每一根骨骼。
脆弱的颈骨。一节一节的脊椎。纤细交织的琵琶骨。修长的臂骨。手腕。延伸到尾指的生嫩的指节。胸肋。半透明的柔软耳骨。蝶骨。如玉生华的额心。
凤凰赤红的血一滴一滴在骨髓之间滋生,延展出覆遍全身的血脉,再于静止中缓慢溢满。空洞的躯干中被填充上鲜活的肺腑与殷红而饱满的心脏;细致至极的脉络在其间搭织成桥,井然有序。
承渊神指尖微移,莲子自少年眉心沉入心门,灵犀心窍,寂静中蓦然发出第一次跳动的声响;莲子也随之化为柔和的雾水,顺沿心脉缓缓浸润了少年全身,贯通着每一寸生涩的脉搏。
逐次被续上感知的的每一部分躯体都在因这场新生而喜悦地舒展,但陆启明却因此承受着更加强烈的痛苦。
他宁肯再灰飞烟灭一千万次,也绝不愿以这种方式继续活下来。
但这一切却永远不可能因他的意愿而停止。
神若不想听到他的抗拒,就不会去勾连他喉间的声带。神若仁慈地不令
他看见,就不会去描画他的双眼的瞳孔。神若不愿他挣扎反抗,就不会去接续他全身筋络。
他口不能说,目不能视,连一根手指也挪动不得,只能在黑暗中无声而绝望地听着自己血肉寸寸生长的声音。
这个过程极为缓慢,而承渊神却忽然间拥有了无穷无尽的耐心。祂赋予少年以如玉的骨,纯净而鲜艳的凤凰之血,舒展的修美的肢体;也工笔描摹着他的唇峰,挺直的鼻梁,秀致的眉眼,勾勒睫羽,点上漆瞳。
——直到终于塑造出少年完整的身体。莹白而赤裸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