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真作假时假亦真:奇遇手记篇(3)
八九年后,汪士秀有事到湖南去。晚上,船停泊在洞庭湖上,皓月当空,江面如白绸子一般光洁。汪士秀正观望美景时,忽然从湖中跳出五个人来,带着一张大席。他们把席子平铺在湖面上,有半亩地那么大。又取出酒菜,一一摆好,杯盘碰撞,铮铮作响。那声音温和厚重,不像普通的陶瓦器皿。然后,三个人席地而坐,另外两个站在一旁侍候。坐着的人一个穿着黄衣,两个穿着白衣,都戴着黑色头巾,下面连着肩背,样式十分古怪。但月色迷茫,分辨不清。站着的都穿着褐色衣服,一个像小孩,一个像老翁。只听黄衣人说:“今夜月色极好,咱们可以痛痛快快喝一场。”白衣人说:“今晚的风景,让我想起了南海广利王。他在梨花岛设宴时,月色也是这般。”三个人相互劝酒,但声音很低,听不清楚。船上的人都躲藏着,不敢弄出声响。汪士秀仔细一看,觉得那个站着的老翁,很像自己的父亲。听他的言语,却并非父亲的声音。
二更天将尽时,只听席上有人说:“趁此明月,咱们踢一会儿球来助兴吧。”只见那个小孩潜入水中,取出一个圆球来,有一抱那么大,里面似乎装满了水银,里外透明。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黄衣人喊老翁一同踢球。圆球在他们中间踢来踢去,有时一丈多高,银光闪闪,光耀夺目。不一会,轰的一声,球飞入了船中。汪士秀不由得兴起,腾身飞起一脚,觉得那球异常轻软。由于用力过猛,球似乎被踢破了,飞起了几丈远,一线白光从球里漏下来,倏地划过天空,犹如一道彩虹,直入水中。又如划过天际的彗星入水,湖面喷着泡沫,像开锅一样,一会儿便消失了。这时,那几人大怒道:“哪里来的生人,敢扫我们的兴?”老翁笑着说:“不错,不错!这是我们家传的流星拐踢法。”白衣人越发恼怒,说:“我们都在生气,唯独你这个老奴高兴!快过去把那个小子抓过来。不然,用锥子扎你的腿。”
汪士秀见无处逃身,也就不害怕了,手握尖刀,站在船头等着。一会儿,只见那个老翁和小孩带着兵器登上了船。汪士秀细细辨认,老翁正是他的父亲,急忙喊道:“阿爸,我在这里!”老翁大惊失色,相对凄然。小孩见了,转身就走。老翁喊道:“儿啊,快躲起来。不然,我们都得死呀!”话未说完,那三个人已跳上船来。他们的面庞漆黑,眼睛凸出,大如石榴,他们一把将老翁抓了过去。汪士秀连忙争夺,船身剧烈摇晃,缆绳也断了。汪士秀手起刀落,一下子把黄衣人的胳膊砍了下来,黄衣人仓皇逃走。一个白衣人急忙奔过来,汪士秀奋力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那颗头轰然一声落进水里,不见踪影。
汪士秀把父亲扶起,想趁着月色渡过湖去。忽然,一张巨嘴伸出湖面,深宽如井,四面的湖水都向巨嘴中哗哗流淌。那大嘴又猛然一闭,一股水柱喷向天空,顿时波浪滔滔,水天相连,所有的船都颠簸震荡起来。人们吓得面如灰土,汪士秀一眼瞥见船上有两个重百斤的石鼓,便抓起一个向大嘴投去。石鼓一落水,如雷鸣一样。接着,汪士秀又扔下第二个石鼓,霎时,风平浪静。汪士秀疑心父亲是鬼,父亲解释说:“我并没有死。那次过钱塘江,船翻落水,十九个人都被妖怪吃掉了。只因我会踢球,才幸存下来。后来,这些怪物得罪了钱塘江神,他们才迁到洞庭湖里。那三个都是鱼精,所踢的圆球,是个鱼鳔。”
父子重逢,非常欢喜,他们让船夫当即开船离去。到了天亮,众人看见船上有一个鱼翅,足有四五尺长。汪士秀才明白,这就是他昨夜砍掉的黄衣人的手臂。
经典溯源
汪士秀,庐州人,刚勇有力,能举石舂,父子善蹴鞠。父四十余,过钱塘没焉。
积八九年,汪以故诣湖南,夜泊洞庭,时望月东升,澄江如练。方眺瞩间,忽有五人自湖中出,携大席平铺水面,略可半亩。纷陈酒馔,馔器磨触作响,然声温厚不类陶瓦。已而三人践席坐,二人侍饮。坐者一衣黄,二衣白。头上巾皆皂色,峨峨然下连肩背,制绝奇古,而月色微茫,不甚可晰。侍者俱褐衣,其一似童,其一似叟也。但闻黄衣人曰:“今夜月色大佳,足供快饮。”白衣者曰:“此夕风景,大似广利王宴梨花岛时。”三人互劝,引釂竞浮白。但语略小即不可闻,舟人隐伏不敢动息。汪细审侍者叟酷类父,而听其言又非父声。
二漏将残,忽一人曰:“趁此明月,宜一击球为乐。”即见童汲水中取一圆出,大可盈抱,中如水银满贮,表里通明。坐者尽起。黄衣人呼叟共蹴之。蹴起丈余,光摇摇射人眼。俄而訇然远起,飞堕舟中。汪技痒,极力踏去,觉异常轻软。踏猛似破,腾寻丈,中有漏光下射如虹,蚩然疾落。又如经天之彗直投水中,滚滚作沸泡声而灭。席中共怒曰:“何物生人败我清兴!”叟笑曰:“不恶不恶,此吾家流星拐也。”白衣人嗔其语戏,怒曰:“都方厌恼,老奴何得作欢?便同小乌皮捉得狂子来,不然,胫股当有椎吃也!”汪计无所逃,即亦不畏,捉刀立舟中。倏见童叟操兵来,汪注视真其父也,疾呼:“阿翁!儿在此!”叟大骇,相顾凄断。
童即反身去。叟曰:“儿急作匿。不然都死矣!”言未已三人忽已登舟,面皆漆黑,睛大于榴,攫叟出。汪力与夺,摇舟断缆。汪以刀截其臂落,黄衣者乃逃。一白衣人奔汪,汪剁其颅,堕水有声,哄然俱没,方谋夜渡,旋见巨喙出水面深若井,四面湖水奔注,砰砰作响。俄一喷涌,则浪接星斗,万舟簸荡。湖人大恐。舟上有石鼓二皆重百斤,汪举一以投,激水雷鸣,浪渐消。又投其一,风波悉平。汪疑父为鬼,叟曰:“我固未尝死也。溺江者十九人,皆为妖物所食,我以蹋圆得全。物得罪于钱塘君,故移避洞庭耳。三人鱼精,所蹴鱼胞也。”父子聚喜,中夜击棹而去。天明,见舟中有鱼翅径四五尺许,乃悟是夜间所断臂也。
鬼话歪批
在湖面上举行宴会,踢鱼鳔神球,实在快意。汪父善蹴鞠,便被鱼怪垂青。
可见,艺多不压身。有特长,到哪儿都能生存下来。
顽童偷蟠桃
出处:《聊斋志异》
阅读环境:沙发
恐怖系数:★★
少年时,我曾去郡城会考,正赶上春节。按照旧风俗,春节前一天,各行各业的商人,都要张灯结彩,弹唱吹打,到官府门前表演一番,叫“演春”。
这天,我跟着几个朋友去看热闹。当时游人如织,把官府围得水泄不通。公堂上坐着四位官员,都穿着红服,东边两位与西边两位面对面坐着。那时我年幼,不认识他们是什么官。只听见人声嘈杂,鼓声与吹弹声震耳欲聋。
忽然,有一个艺人领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孩,挑着副担子上前,口中念念有词。人声嘈杂,我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只看到堂上的几位官员在那里说笑。接着,有穿青衣的随从大声命艺人变戏法。艺人答应后问:“变什么戏法?”堂上的官员们相互交谈后,一位小吏问艺人擅长什么。艺人回答说:“善于颠倒生物的季节。”小吏回到堂上,禀报众官,不一会儿就下来了,命艺人取些桃子来看看。
艺人答应了,他脱了衣服,放在竹盒上,故意装出埋怨的样子说:“大人真是糊涂。冰都没有融化,怎么能有桃子呢?但是不取,我怕大人又发怒,怎么办呢?”他的儿子说:“爹,你都已经答应了,为什么还要推辞?”艺人愁思了半天,说:“我想好了。你看这人间白雪覆盖,春天才刚来,哪里有桃子可摘?只有天庭的王母娘娘的蟠桃园,什么时节花果都不凋谢,也许会有桃子,看来只有偷天上的桃子才行。”儿子疑惑地问:“哎呀!有阶梯可上天去吗?”艺人说:“有法术嘛。”
他打开竹盒,掏出一团绳子,大约有几十丈长。他整理出绳头,向着天空掷了出去。绳子立即悬挂在空中,像是有东西挂住了它一样。没多久,绳子越升越高,竟升到云里了,这时艺人手里的绳子也用尽了,他对儿子喊道:“儿子,你过来!我现在老了,身子沉重,行动也笨拙,不中用了,只有你替我去一回。”他把绳子递给了儿子,“你爬上去吧。”
儿子接过绳子,现出为难的神色,埋怨说:“爹你太糊涂了,这么一根绳子,你竟要我顺着往上爬上万里高天。万一绳子在我爬到一半时断了,那可不就是尸骨无存了?”
艺人拍着儿子的背,安慰他说:“我已说下大话了,后悔也来不及了,烦劳儿子走一趟。你别怕苦,假如能偷来,长官必赏你许多钱,到时候我给你娶个漂亮媳妇。”
于是,儿子无奈地拿着绳子盘旋而上,手移一下,脚便跟着移一下,像蜘蛛沿着丝爬一样,渐渐地爬到云霄上,下面围观的人再也看不见了。
过了许久,天上掉下个桃子,有碗那么大。艺人十分高兴,连忙捧着桃子献到公堂上。堂上官员传看了半天,都分不清真假。
忽然,绳子落到地下,艺人大吃一惊,说:“坏了!天上有人砍断了我的绳子,我的儿子怎么下来啊?”过了一会儿,天上又掉下个东西,艺人一看,是儿子的头。他捧起头哭着说:“这一定是我儿子偷桃时,被天上看园人发现了。我的儿子完了!”又过了一会儿,一只脚从天上掉下;不一会儿,四肢碎块也纷纷掉下来了,没有一块完整的。
艺人非常悲伤,把残骸一一拾起来,放进竹盒里关好后,对众人说:“我老汉就只有这一个儿子,每天跟着我走南闯北。今天他奉长官的命令,到天上偷桃,没想到死得这么惨!我要去安葬他。”接着,他走上堂跪下说:“为给大人们偷桃子,害死了我儿子!假如大人们可怜我,帮我安葬了儿子,我下辈子结草衔环也要报答大恩大德。”那几位官员又惊又怕,每人都赐给他一些银子。艺人接过后缠在腰袋里,用手敲着竹箱呼喊道:“八八儿,你还不快出来谢赏钱,要等到什么时候?”忽然,一个头发蓬乱的小孩,头顶开箱盖出来了,对着北面跪拜,原来真的是他的儿子!
因为艺人和他儿子法术奇异的,所以至今我还记得。后来我听说白莲教的教徒会这种技艺,也许这父子俩是白莲教的后人吧?
经典溯源
童时赴郡试,值春节。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余从友人戏瞩。
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东西相向坐,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但闻人语哜嘈,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似有所白;万声汹涌,亦不闻其为何语,但视堂上作笑声。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其人应命方兴,问:“作何剧?”堂上相顾数语,吏下宣问所长。答言:“能颠倒生物。”吏以白官。小顷复下,命取桃子。
术人应诺,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坚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为南面者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诺之,又焉辞?”术人惆怅良久,乃曰:“我筹之烂熟: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唯王母园中四时常不凋谢,或有之。必窃之天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阶而升乎?”曰:“有术在。”乃启笥,出绳一团约数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未几愈掷愈高,渺入云中,手中绳亦尽。乃呼子曰:“儿来!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绳授子,曰:“持此可登。”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翁亦大愦愦!如此一线之绳,欲我附之以登万仞之高天,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父又强呜拍之,曰:“我已失口,追悔无及,烦儿一行。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坠一桃如碗大。术人喜,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真伪。
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物坠,视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又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坠,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阖之,曰:“老夫止此儿,日从我南北游。今承严命,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之。”乃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坐官骇诧,各有赐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