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音乐的继续,一十二阵依次演变,到最后一阵时,阵型变为长长的两列。
领头的那个将军到了太上皇、太上皇后面前,本该将阵型重新变换成左圆右方的队列,他却没有将队形变回去,而是继续向前几步,走向了太上皇。
念云看不到面具下的那张脸此刻的表情,可那背影,她已经认出来了。
“将军”一步一步向前,手中捧着舞蹈的剑。细看时,“将军”捧着剑的姿势可不那么轻松,手里竟不是涂着金粉的木剑,分明是真金打造的剑!
走到太上皇面前,“将军”站住。殿外又有一人大步走进来,脸上也戴着一个面具,并无五官,只涂了许多的白垩,以墨画了两道夸张的长眉。
那人走到“将军”面前,深深地看了“将军”一眼,两张面具的脸相视,看起来有些滑稽。
念云笑不出来,此刻她只觉得心酸,想来“将军”的心里一定也是不好受的。
戴着白脸长眉面具的人朝着“将军”作了一揖,朗声道:“时辰已到!”
“将军”深吸了一口气,再上前几步,走到了太上皇的御座旁,单膝跪下,将金剑双手捧到太上皇的面前。
此时众人都已经醉倒,没倒的只有外头少有的几个侍卫,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使不出任何力气了,就连太上皇后也已经伏倒在一旁,不省人事。
李诵抬起头来,眸中一片清明,无言地看着那“将军”,看了许久,眼中渐渐涌起无数的情绪,悲伤的,沉痛的,怜悯的,甚至还有一点点奇异的赞许。
似乎只是一瞬,却又漫长好似一个世纪。
李诵深深地叹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淳儿是他亲手培养的孩子,他又怎会猜不到这是诀别的盛宴。
从开宴的时候他便心事重重,一直也没怎么吃下东西,只喝了一小口葡萄酒而已。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没有吃东西,还是坐得太久,站起来才发觉微微的有些头晕目眩。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将军”手里的金剑,好似被那金剑的寒光耀花了眼。
他抬起头,望向呆坐在下首的念云,忽然伸手指向一个方向。
念云先前并没有注意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才看到大殿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画。
挂画的位置有些昏暗,但她认出了那幅画。正是那日她画的,李诵在上头题了一首《清平乐》。美人凭栏而立,亭子一角伸出的两枝桃花,恰好染上了牛昭容的鲜血,猩红的一片。
李诵指着那幅画,注视了她许久。她知道他是在提醒她,当日曾答应过他的话。念云微微闭了闭眼睛,朝着他遥遥颔首。
李诵满意地朝她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寂寥的笑容。
念云忽然明白,他这一生都是寂寥的。他曾经爱着那个萧氏太子妃,却没有办法保护她。
他其实有着许许多多独到而犀利的政见,也有过壮志雄心,却在漫长而艰辛的储君生涯中,在德宗皇帝的重重疑虑下磨去了棱角。
他厌倦内宅的争斗,可是终其一生都在被姬妾算计,受身边的女人牵连。
他这一生,本该是一袭白衣,一尘不染地站在泡桐树下,题几句闲诗,读几句诗书。可惜身为嫡长子,不得不承担这些对他来说显得有些吃力的责任。
此刻他站在大殿之上,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从身影到灵魂,都是如此寂寥。
他再次看向面前的“将军”,对着那嘴角咧到耳根的诡异笑脸慢慢地笑了。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儿子,他出生的时候他曾是多么的惊喜,他曾经无数次满心欢喜地看着他格格笑着跑过东宫的后花园。
而这一切,不知在哪一年哪一月,忽然被岁月无情地掳走了。
“你要的,都给你。”
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穿着戎装舞蹈的宫女们收了木剑,依旧整齐地侍立在大殿里,所有人都维持着原来的姿态纹丝不动,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下来。
那带着白垩面具的人终于有些不耐烦他们漫长的对视了,出声催促道:“请太上皇登仙!”
这声音似乎惊动了凝滞的时间,李诵苦笑,任由他搀扶着走进了西侧的暖阁里。
暖阁里烛光摇曳,不知有多少个人的影子在晃动,大殿里气氛诡异而暧昧。一阵阴风吹来,大殿里的灯烛被吹熄看一大半,原本灯火通明的大殿,忽然晦暗下去,念云的身影也被隐藏在了黑暗之中。
除了太上皇以外,座位上的宾客都在,只是东倒西歪地沉睡着,完全没有意识到身边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她听见暖阁里李淳的声音吩咐道:“替太上皇沐浴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