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无忧捏着那半张纸,手上青筋直跳,浑身散发的怒气渐渐被一股蚀心透骨的悲哀所代替,他望着那纸上凌乱而潦草的字迹,怔怔不语。
所谓解毒之法,只针对于身怀有孕之女子,在女子即将临盆之即,以一种独特的金针过穴之法将母体内的毒素汇聚到婴儿体内,随着孩子的出生而解。但这个孩子,却需要以药养命,寿不过二十四岁。
这是何等残酷的解毒之法!一个充满希望的生命,在还未出生之时,便已注定了一生痛苦,寿终有时。试问天下父母,谁能如此狠心?
九皇子见他如此表情,心中难过,劝慰道:“七哥,七嫂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解了毒,你们以后还可以有很多孩子。”
宗政无忧指尖握紧,那半张发黄的旧纸在他手中被捏碎,那细微的碎裂声,从心底传来,遥远而沉痛。他站在葡萄架下,看见天空一片灰蒙蒙的。
他站了得有小半时辰,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回房之时,漫夭背对着门口,很安静的坐在那里,雪白的长发披泻在她的肩背,在透窗的白色日光下流转着似圣洁却又似哀绝的淡淡光华,她脊背单薄,看上去有些僵硬。
萧可垂首站在她身边,见宗政无忧进屋便默默退出门外,与九皇子二人偷偷躲在门口听着里面动静。
宗政无忧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朝她走过去。漫夭听着他沉缓的脚步声,缓缓回头,拉过他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之上,面带惊喜和兴奋的神色,眼底却是漫漫无边的哀伤和绝望。
她笑着说:“无忧,他动了,你摸摸,我们的孩子会动了。他还不到四个月就会动,他一定是一个聪明又可爱的孩子……”
腹中的孩子真的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宗政无忧身躯陡然僵硬,原来触摸一个新生命是这样微妙的感觉,细细的、软软的欣喜和酸楚交融,他心中一疼,连忙垂下眼睑,刻意的选择将那些突然涌出的奇异感觉忽略不计。
眸光微垂,他望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看她苍白如雪的指尖,听着她喜悦的声音夹杂着透骨的哀伤……怔怔不语。
漫夭冲着他幸福笑道:“如果他是男孩,将来必定像你一样,睥睨天下,运筹帷幄。如果是个女孩,我希望她远离皇权的桎梏,在她最好的年华遇到一个她爱的又深爱她的男子,过着永远幸福的生活……”
她仰起面庞,看着他皱着的眉头,轻垂的偶尔会颤动的眼睫,她看不见他眼中的神色,只看得见他薄唇如一条直线,没有弧度的僵硬着。她的心一分一分沉重,在他僵硬的表情里,她对于他即将作出的决定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心里矛盾而挣扎,她绝美的眸子随着她说出口的希望和憧憬迷蒙了水雾,模糊了视线。心头一阵阵揪紧,她红唇微颤,声音幽远而静隧,接着道:“但不管他是男孩抑或是女孩,我都希望……希望他们远离伤害和病痛,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无忧,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宗政无忧心中一震,抬眼,对上她泪光后的祈求神色,哑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恩,我都知道。”她站起来,抱住他僵立的身躯,双手紧紧抓住他后背的衣裳,手臂大力的似是想要将自己嵌入到他的身体里,从此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对不起,无忧,请原谅我……我不能答应用那个办法,不能……绝对不能!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不能对他那样残忍!”即便她再怎么舍不得离开他,但若要以孩子的一生来交换,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宗政无忧双眉紧锁,僵硬的让她抱着,他的手垂在两侧,手心冰凉,像浸了冰一样。他的目光越过她的白发,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砰的一下碎裂。
“那我呢?”他沉声问她,声音沙哑,很轻的三个字,落在她心头却是那样的沉重,沉重到令她窒息。她的脸靠在他的肩膀,唇张了张,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害怕看到他的绝望。
宗政无忧收回目光,那眼中的悲痛和空寂逐渐化作强烈的不甘,他陡然握住她的肩膀,毫无预兆地将她推开,死死盯住她的眼睛,目光像是要剜进她的心底。他声音低沉带痛:“对他的不残忍,便是对我的残忍!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难道,在你心里,我还比不上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他突如其来的激动,令她慌乱,她颤抖着声音对他说道:“他是你的孩子!”
“那又如何?”宗政无忧别过眼,目现狠戾之色,“倘若你不忍心看他活着受苦,那我可以在他出生之后立刻结束他的性命。”
漫夭身躯狠狠一颤,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这是一个父亲应该说的话吗?她用力推开紧箍住她肩膀的手,踉跄着往后退,再往后退……看着他的目光变得陌生,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这个人。她可以接受他对任何人的冷酷无情,却不能接受他因为想留住她的性命而弑杀亲子。
那个孩子,不是别人,那是他们的孩子!千辛万苦,才保住的一个孩子!那一日,她一剑入腹,险些亲手杀了他,在尘风国的日子,她是那样的后悔、自责、担忧、害怕,而这个孩子总算是死里逃生,如今却要面临更悲惨的命运,这叫她如何能够接受?
可他的眼神,那么坚决,似是已下定决心谁也改变不了。她的身后,脚下地毯的边缘微微卷起,她虚浮不稳的脚步仍往后挪,被拌了一下,人便摔倒在地。
宗政无忧听见自己的心“咚”的一声沉下去,他极力控制住想去扶她的欲望。扭过头,不看她震惊而失望的眼神,不看她苍白如纸的脸庞,也不看她跌坐在地泪如泉涌。
门外,萧可想进来扶她,却被九皇子拽住手。萧可回头瞪他,正待发作,九皇子低声道:“别进去,你想让璃月死啊?”
萧可一愣,看了看屋里,犹豫着又退回去。
漫夭瘫软在地,哭泣无声。过了许久,她才撑着地面站起来,此时,泪水已歇,眼中悲伤尽褪,只剩下为人母亲的坚决。她也不看宗政无忧,转头对外叫道:“可儿,去叫萧煞准备马车,我要回宫。”
“啊?现在吗?”萧可惊道,漫夭坚定点头:“对,现在。”
萧可“哦”了一声,看了九皇子一眼,才离开。九皇子连忙进屋,拿手指小心翼翼戳了戳如木雕般动也不动的宗政无忧,对着漫夭尴尬的嘿嘿笑道:“七嫂,你这就要回去啦?你不说一直陪我们打到京城吗?”
漫夭转过头,不做声。宗政无忧薄唇紧抿,也不吭声。九皇子看两人的脸扭到两个方向,皆是一脸不妥协的神色,他急得跺脚,“七嫂,七哥只是随口说说,一时气话你也信啊?你想想,那是你的孩子,七哥捧在手心里宝贝还来不及呢,哪里舍得下杀手?七哥,你说是不是啊?哎呀,七哥,你倒是说句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