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道:“季姜,别这样,他不是个坏人,长生也没有给他带来快乐,你没见他从来没有笑过吗?”
黑衣人进来了。他站定后,静静地看着楚王,慢慢地,他一向冷漠的眼里似乎多了一种复杂的东西。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敢肯定,是否真正认识你。”他叹了一口气,道,“这次我来,不是代表我主人,只是自己有一些疑问想问,不知你能否回答我。”
楚王道:“你问吧!”
彭铿道:“刘邦定陶夺军,以楚易齐,这些举动都足以激起你举兵反叛了,你为什么毫无动作,任由他摆布呢?以你用兵之能,还怕一个刘邦吗?”
楚王道:“刘邦本不足以当我一击,可有你主人在,就不同了。他那些举动,不正是你主人挑唆的吗?”
彭铿道:“是的。”
楚王道:“它想挑起一场战争,可没想到我根本不应战,是吧。”
彭铿道:“是的。他很意外,也很扫兴。”
楚王道:“它为什么会扫兴呢?我这样束手就擒,它应该感到满意啊!”
彭铿道:“我也奇怪。他有些想法我无法理解。他说,你使他少了许多复仇的快意。还说,他暂时回不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又很寂寞,只有你勉强可以算是他的对手,原想和你斗一阵消磨点时间的,哪知道你一开局就认输,他觉得很失望。”
楚王点点头,道:“这就是我不抵抗的原因。你看,你主人企图玩一场战争游戏解闷,而这是一场猫戏鼠的游戏,我没有丝毫胜算。既然早晚是输,又何必把那么多人拖进来陪葬呢?你以为我打过这么多场仗,就把战争看得很随意吗?不,对我来说,战争从来就是最神圣的事情。很久以前,师傅就跟我说过: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故不得已而用之。《孙子》开篇也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我的所有用兵之能,都来自这些先贤,我不能违背这一行的宗旨。对战争来说,没有比目的更重要的了。战争的目的是什么?是止戈为武,是用尽量少的伤亡制止更大的伤亡,而不是反过来,你明白吗?”
彭铿喃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慢慢后退几步,转身向外走去,“你是真正的英雄,历史会记住你的。我有无限长的生命,可历史不会记住我。”
季姜看着彭铿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凄凉,道:“让历史记住有什么好?大王,我宁可你能获得长生。”
楚王柔声道:“那我就不是你的大王了。季姜,时间差不多了,你也该走了。”
季姜忍着泪道:“大王,让我再为你梳一次头吧,将来我想为你梳也梳不到。”楚王点点头,坐下来。
季姜解下楚王的王冠,松开发髻,楚王长而乌黑的头发垂落下来,披拂在背后。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座轮廓分明的雕像。季姜轻轻为他梳着头发,想起第一次见面给他梳头,为了发髻的偏向跟他争吵的情景……
你给我梳的什么玩意儿?胡闹!快解了重梳。
好玩了,自己外行搞错了,人家帮你纠正,还不领情。
胡说,什么外行内行?我几十年来一直是那样梳的,要你给我乱来?快给我重梳!
乱来?到底是谁乱来?你又不是楚王,扎什么右髻?我们齐人都是发髻偏左的,难道你这个做国王的倒要跟臣民反着来?好,我这就给你重梳!
别!别解!呃,算我错怪你了。
不是“算”,你就是错怪我了。
好吧,就是错怪你了。喂,生这么大气干吗?我本来就是楚人,不知道你们齐国的风俗。
那你就该虚心一点,多听听,多看看呀!
……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像飘逝的轻风,像幻灭的春梦,快乐而又短暂。从今往后,她将孤身跋涉在不可知的命运之途上。她还不到二十岁,但她知道,在她此后的人生里,再不会有天真的欢笑了。
她的眼泪流下来,落在自己的手上、梳子上,落在楚王乌黑的头发上,一滴,两滴……她挽起楚王的头发,左,还是右?
忽然,她扔掉梳子,冲到楚王面前,跪下,一把抓住楚王的手,道:“大王,让我们忘掉龙羲,忘掉星槎,忘掉移山填海,忘掉这一切。让我们找一个全新的时代,重新开始吧!我们可以混迹于茫茫人海,在深山、在乡野、在市井,隐名埋姓,过一辈子普通人的生活,让龙羲永远找不到我们。”
楚王道:“季姜,我不能佯装不知道这一切。你知道,它的阴谋一旦实现,整个文明就会……”
“哦,大王。”季姜哭道,“别管什么阴谋,别管什么文明,别管什么天下苍生,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呢?也许会有别人制止它呢?我们现在都好好存在着,可见它注定不会得逞的,我们何必非要出这个头呢?”
楚王道:“季姜,我难道没有告诉你吗?改变过的历史会覆盖原先的,我们不能心存侥幸。文明到现在还存在,只因为你我到现在还没有放弃。季姜,你不要哭,你应该感到骄傲。我们都是被上天选中的。我注定要摧毁它的巢穴,而你,注定要在它重建一切之前,将它的阴谋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