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的沈厅长恐怕不给。”
沈烛尘咧开嘴角笑,“悟透到这种程度,还不罢手,严老板也是心够狠。说来姜政委与邹处长也是可悲,他们虽然贪婪好色,但在这条路上行走也都无可避免谨慎怯弱,他们只想用一点皮肉换取财富和美色,可严老板却是拿一把钢刀在刮他们的骨。他们直到斩落马下的一刻才醒悟自己着了商人的道,但为时晚矣。他们和严老板的段位,到底差了十万八千里。”
沈烛尘拿起另一只杯子弯腰接水,咕嘟咕嘟的声响在空荡的审讯室内响起,严汝筠猛然间想起年幼时家乡的一条清河,那里一年四季也是这样的声音,咕咚咕咚,泛着粼粼的波光,人心是澄澈的,简单的,没有利欲熏心。
眼睛也没有这样复杂阴暗,是一望见底。
但是人不可能永远活在那个阶段,社会的每个基层都有它的苦衷和身不由己,底层的挣扎温饱贫困,上层的争斗算计筹谋,中层就是好的吗?无法享受奢华,可足够衣食无忧,比底层多了一份话语权,却要卑躬屈膝于上层权贵,甘心吗?多少中层穷尽一生面目全非为了换取攀爬的机会,人性之贪婪,注定永远不能满足。
维多利亚被查封停业的当天,严汝筠的手下和警方爆发了肢体冲突,打得极其凶悍,几乎是招招下死手。这件事他并不知情,得到消息他立刻出面平息,然而已经酿成恶果,沈烛尘派去的刑警重伤两名,轻伤多名,甚至双方还动用了枪械和武器,大厅和门口台阶上鲜血淋漓,这场黑白两道交手的战役惊动了半个东莞。
严汝筠原本就在风口浪尖自顾不暇,底下人如此不知收敛蛮横逞能,自然要算在他头上,崇尔当天傍晚就接到巡视组人员的视察,到场足有十几人,严汝筠为了避风头没有露面,宋铮舟特意从珠海赶回接待,几乎明眼人都看得出,崇尔集团旗下所有生意都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浩劫。
薛宅同一时间听到了这些风声,我因为身份缘故不得不颜面保持缄默冷静,可心里早已天翻地覆。沈烛尘和严汝筠勾心斗角十几年,他始终处于下风,好不容易逮到了对手把柄,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严汝筠这么多年到底做了什么让上面勃然大怒翻脸不认的事,我不清楚实际,但看这副阵仗势必惊天动地。
他可是秦彪组织的实际掌权者,多少黑暗交易出自他手,秦彪倒台后他原本也难逃干系,只是他非常会钻空子,当初他汇报上级询问是否演得逼真,上级赋予他先斩后奏的权力,只要能够剿灭,不惜一切代价。
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代价是严汝筠从此走上了末路。
薛朝瑰拿着维多利亚停业整顿的处分书整个人都有些崩溃,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她在想如果严汝筠因此而出事,会是怎样的事,有没有挽救的余地。
她央求薛荣耀找人脉关系帮严汝筠周全一下,薛荣耀非常冷漠问她知道这次多严重吗?救救救,张口就是这个字,有那么简单吗?大海捞针难于登天,大海捞人就容易了吗?如果该他倒台,自己找谁都没有用,只能把自己也牵连进去。
薛朝瑰没想到自己父亲如此冷血无情,竟然为了利益连自家人都不帮,她从沙发上缓慢站起来,用近乎绝望的语气说,“爸爸,他是我丈夫,他是您女婿啊!您对他再没有情分,您也要顾及我,他出事了,我的家就没有了。”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他出事了你可以回来,我没有让你跟他一起灭亡。他那些胡作非为的事你并不了解,我可以想办法把你保出来。”
薛朝瑰红着眼睛冷冷发笑,“可我嫁给了他,他是我的天,是我的顶梁,出嫁从夫,他不在了我生活在哪里还有意义吗?再说这个家已经是任熙的天下,我无法和她平安无事相处,我不想让爸爸夹在妻子与女儿中间为难。我只要守住和汝筠的家。”
薛荣耀将手里的茶杯狠狠撂在桌上,他冷着一张脸起身,“你想要自寻死路我不拦你,可是朝瑰,他到底值不值得你这么做。你把这场婚姻看得如此重要,他呢?他不告诉你他的事不是对你的保护,而是对你的防备,他不信任你,他对你留有余地,夫妻之间一旦有这样的疏离,那还有什么意义同生共死。你自己考虑,总之我不会出手,沈烛尘是一条见人就咬的狼犬,只要人身上粘着腥味,都逃不过他敏锐的嗅觉,爸爸我也不是干干净净的人。”
薛荣耀说完这番话扬长而去,他身影消失在二楼,消失在一片黯淡又苍凉的灯火中。
薛朝瑰捂着脸蹲在地上哭了很久,哭到精疲力竭,喉咙嘶哑,我正要为她倒一杯水,手指刚触摸杯底,她放在包里的手机忽然响起,她看到是别墅座机,非常惊喜而期待,她以为是严汝筠回去了,告诉她一切风波都平息了,她会高兴得发疯。
然而只是保姆在那边询问她还回来用餐吗。
没有等到他的声音,她脸上表情陡然变得哀戚沉默,几乎是一秒之内演绎了什么是天堂,什么是地狱。
她从地上爬起来,拎着包踉踉跄跄走出薛宅,姜婶追出去几步试图挽留她,她非常沉默,犹如没有听见,很快淹没在这个季节萧瑟的风中。
姜婶站在庭院中叹息,一声挨着一声,无休止的叹。
我拿着一只铲子经过她身旁,蹲在桂花树下翻土,几枚残落的花骸被染脏,我小心翼翼捏起来放在盆内,告诉姜婶洗一洗晒干,入茉莉茶喝。
她看我兴致勃勃的样子,非常诧异问我不担心吗。
我头也不抬继续寻找花瓣,“担心什么。”
她压低声音,“姑爷。”
我哦了一声,“不是有朝瑰担心吗,我逾矩干什么。”
她垂着眼眸自言自语说是啊,世上的人都是无情的,老爷不会出手,他要自保,姑爷纵然通天的本领,在大局势下恐怕也要吃亏了。
她摇着头转身进入客厅,关上门的霎那她念了声阿弥陀佛。
求佛。
我冷笑,佛哪里顾得上十几亿芸芸子民,他连自己的信徒是谁都不知道,他用什么法术来普渡苍生。
他只会蹲坐在香案后,吃贡品,闻香味,一无用处。
我用铁锹和铲子翻了一层新土壤,本来还想再翻回去,可身体实在精疲力竭,我扔掉工具正要回屋,不远处一枚石子忽然弹射过来,擦着我耳朵嗖一声打过,落在装了桂花瓣的瓦盆内,我身体随着那样坚硬冰凉的触感而僵硬住,半响不敢动弹,等到一切风平浪静,我本能看向石子射来的方向,一片浓郁繁盛的针叶林。
我透过细细尖尖的叶子缝隙仔细看了很久,后面空空荡荡,刚才藏匿的人已经离开了。
我弯腰从瓦盆内拾起那枚石子,石子外面包裹着一张纸条,扯下来上面用钢笔墨迹写着一行小字。
——明日午后,清风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