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忙凝神看去,赘着“望”字,乃是章望的一篇,其作:
谁养山中云,馆我云中寺。
山深云常润,山户须芒屦。
可怜云外人,过我一饭去。
黛玉一念,顿时赞道:“果然好生洒脱。”又玩味两遍,说:“虽只六句,情境却同时含了至大与至微。用字又生动,半丝儿不拘,尤其那个‘馆’字,竟怎生想来!”
她这厢盛赞,不意突然有人接话,道:“这首里一个‘养’字与一个‘馆’字,用的最奇,正是父亲得意之笔。林妹妹果然点出,可见诗家默契。”却是章回从外头踱进来。林黛玉、黄蔚见他来,连忙站起身相见。黄蔚年少心急,张口就问:“哥哥不是在外头跟父亲叔伯们顽儿,怎的忽剌巴儿一下就跑我们跟前来了?莫不成是作诗不成,怕了逃席来的?”
章回大笑,道:“教六妹妹说中,可不正是逃席出来的?前头作诗还好,这会子一群人开始跟着大和尚打机锋,又有谢十六最擅两厢里撩逗,看着兴头,一时再难停,我便趁机溜出来啦。不想就听见你们念诗,可见我走得快,还有比我脚走得更快的。”说着在院中桌边坐下,接了青苗递来的茶吃了一口,一低头,就见黛玉手下压着的那张纸。虽看不分明,也能猜到便是前头席间抄出来的诗词,遂笑道:“幸而只做了一篇,夹在长辈并兄弟们珠玉之间,也不晓得在妹妹们跟前充数不充数得过。”
黄蔚笑道:“哥哥这话,倒像是非得跟我们要一声‘好’来的。刚巧抄出来的诗就你那一首没看。果然不好,可别怪当面挑出来。”说着便催黛玉:“林姐姐快念。”
黛玉不妨,抬头见章回正不错眼地看过来,顿时脸上微红,所幸天光早暗,想来并不分明,连忙稳定心思,就凑着月色烛光将最后一首赘着“回”字的七绝念出来,乃是:
杨柳池塘表里青,
鱼儿偷眼畏蜻蜓。
夜来雨过菖蒲静,
倒浸中天四五星。
一时寂静。黄蔚好半晌方说:“可是今晚并没有下雨。”
章回道:“那想来是前几日下过。六妹妹不见山中溪涧都是满的?”
黄蔚又说:“可你写的也不是山景。”
章回忍笑,答说:“半山也有水潭,山脚下鱼塘田亩都是成片连着的。昨日来时,你们或者就在车上错过了。”
黄蔚想想点头,忽而醒悟,气道:“回表哥你拿话儿逗我呢!”提起一双粉拳在他身上连捶几捶。这边林黛玉早是扭过头脸去,忍笑忍得身子如花枝直颤。他兄妹两个闹了一通,章回连声讨饶,作揖打躬,黄蔚方才放过了。章回道:“这诗原是来凑数的,看着大致有个意思。倘非得老老实实写那些佛偈、赞、颂,我就只能依葫芦画瓢地胡编,给人看了就更可笑了。”
黄蔚立时瞪一眼,道:“表哥是说我是个笑话景儿么?”
章回忙道:“六妹妹怎么能是笑话景儿,笑话都在我这儿呢。”说着挤眉弄眼、龇牙吐舌扮个怪相,顿时逗得黄蔚噗嗤一声笑出来,倒在林黛玉身上,又扭着黛玉道:“林姐姐你看,表哥只欺负我!不罚他可不依!”
林黛玉笑道:“果然表哥欺负妹妹。不如,就罚表哥说个笑话,但必须得关系自己个儿的才行。”
章回见她言笑晏晏,偏一双俏眼里尽是促狭,一时只觉说不出的活泼、生平仅见的明媚,要非是黄蔚拍着手直附和她提议,只怕自己还要呆在当地回不过神来。于是一边暗自庆幸,一边定心寻思,口中慢慢说道:“要说笑话,我也不擅长。不过有些个自家真实遇见的奇人异事,倒正好说给两位妹妹解闷。早两年我初到南京,跟书院里同学们一道儿随老师、程先生往栖霞寺访友。我不耐烦枯坐,跟老师们禀告了,便满寺院乱走。见寺门口有个老丐行乞,有人与一二铜子的,便给唱一段经文,分半角面饼的,也给念一段颂咒;一连过去七八个人,细听竟没有一个重样的。我当时年少,最信方外造化、山野遗贤,所以若个倚住空门的老丐,也能因人而异唱诵佛典。因问他,老师傅才刚《随愿陀罗尼》‘伽诃伐哆,啰伽伐哆,啰伽伐哆,娑婆诃’一段后,又接的‘伽诃伐哆,呐咔伐哆,南无啰萨,持噶度诃’一段颇耳生,不知出自哪部经典?笑答说是《本愿》。待到晚上,想起此节,只因书院里程先生释典最通,便问译文。结果程先生想来想去不能解,还是老师念了两遍,笑道:‘你被人骂了,竟不知道,还带累老师费劲呢。’我才醒悟过来,原来他唱的哪里是佛经,却是‘这个不懂、那个不懂,那么啰嗦,痴呆头嗬’!偏偏我问他时,还满口说是‘本愿’。果然就是本愿呢!”
他这里一本正经,只说得林黛玉、黄蔚两个全掌不住,黄蔚一头滚在黛玉怀里,黛玉软了身子靠着紫鹃支撑,至于旁边其他伺候的丫鬟如青苗、紫螺、白星,又有章回的书童周万、小厮窦跃儿,或掩嘴或捂肚皮,没有不笑的。
好容易住了笑,黄蔚道:“阿弥陀佛,总算那老丐帮我出了气。只是哥哥被骂痴子,可去找那老丐理论不成?”
章回笑道:“骂就骂了,且是我愚钝不及反应,又何必专一去找回场子?再者,次日我们一早出去爬山看日出、看满山红叶,玩都来不及,谁还惦记这些事情了。”
林黛玉道:“听说栖霞寺红叶最好。我最羡慕哥哥的,便是能随行自在,到处走看观玩。”
章回道:“妹妹何必说羡慕。如今就在左近,但凡想玩赏了,只管吩咐了奉着伯父和妹妹去看便是。也不必刻意看红叶,山花林泉,怪石奇峰,景致各有妙处。等把这些都看过,再往他寺里整治上一桌好斋菜,配上山泉野茶,那才叫浮生偷闲,得玩三味呢。”说到这里,忽而笑起来,道:“我有一桩笑话儿,倒恰与这寺里素斋有关,妹妹想听么?”
林黛玉连忙点头。黄蔚更催他:“卖什么关子?快说!”章回却端坐了,手里拿着个小茶盅一劲儿把玩。林黛玉见了,笑着叫紫鹃:“去屋里取常吃的茶叶来。”又让青苗重新焚一炉好香,将那拳头大小的玉质香炉用檀香盘托了,安在桌子近前。这时紫鹃倒了新茶来,方让章回:“哥哥吃一杯茶,润润喉细讲。”
章回本意在逗弄黄蔚,此刻林黛玉一番动作,倒像自己是冲着她去、专心讨人殷勤的,一时十分不好意思起来,赧着脸接了茶,含糊一句:“多谢妹妹恕我无状。”不想林黛玉道:“哥哥莫着急谢,若一会儿说得不好笑,我们再罚。”说得章回一发狼狈,旁边黄蔚大笑着叫好,一时索性跳下海棠凳来,把点心连碟子端到他嘴边,说:“回哥哥请。”章回无奈,只得老实吃了一块绿豆糕,这才向黄蔚道:“你坐好了,一会儿别跌下凳子。”
三人坐定,章回方笑着说道:“也是有一次,我们六七个学生,跟着程先生、老师、黎先生一起去栖霞寺。当时雇的是一辆大车,结果才走到一半路,距离栖霞山总还有二十二、三里处,赶上有一拨人赌赛奔马,我们坐的车子慌忙闪避,拉车的马撅了蹄子。没奈何,只能凑钱向附近农家买了头驴子,三位先生轮流坐着,我们做学生的就一路步行过去。及至山寺,一群人又是累又是喘,更饿得前胸贴肚皮。所幸就到饭点儿,便往那素菜馆吃斋。偏偏那一日进山并留宿的香客格外多,我们虽连催了几次,还是一个菜一个菜慢悠悠的上。每上一个菜,必定风卷残云,只几息工夫碗底就朝了天。坐等无趣,便自然评说起菜色滋味。一个说‘那个素排骨甚是好吃,竟跟真的排骨一个味道’,一个说‘还是刚才的素鸭最妙,鲜香滑嫩,要非是在这里,等闲必定料不到是素的’,一个说‘蒜台腊肉、豌豆瑶柱虾仁,难道不也是跟真的腊肉、瑶柱、虾仁一模一样?’正争论不下间,忽而上了一盘茄子,正是他家第一等的压轴拿手,乃是取的三尺长的老大茄子,批鱼肉一般地片了几百上千片,却不使断开,盘成圈整个儿下到油锅里,待炸熟了,起锅装盘,最后再浇上葱、姜、蒜蓉、青红椒调的浓厚酱汁,滋味极佳。因它上桌时,茄子是在盘中盘上数圈,又有中间一头昂起,恰是龙蟠姿势,故而名号就叫做‘蟠龙茄子’。既上,我们自然等三位先生先用。程先生最后一个动箸,随即便唤我们也都来尝。就听他说:‘吃这个,这个最好——烧得跟真的茄子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章回便闭口不言,只拿眼睛看两人。黄蔚兀自不解,见他停下,直追问:“然后呢?”林黛玉早听出机关,忍不住伏在桌上,脸埋在两臂,双肩止不住耸抖。黄蔚呆了一呆,总算回味过来,顿时涨红了脸,朝章回“呔”了一声,笑骂:“连自家老师都敢拿来打趣,表哥你真个胆大包天!”话虽这么说,越想越是好笑,终于也索性哈哈大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