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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三十五回下(第3页)

章回道:“林妹妹记得很对,赵注正是作此解。倒是二妹妹、四妹妹的解释,若我记得不错,首见是在昌石先生的《群经考》里。昌石先生专治经学,在小学方面研究最深,其作音韵、训诂,多有发前人所未见。其对上古连词的考究,攒《联绵字谱》,双声叠韵、上下同义、不可分训等说,都为当今学人开启新篇。而‘训诂之旨,本于声音’八个字,一反前人重形轻音,更有振聋发聩、革故鼎新之力。只是余家世代清贫,著篇未得付梓,外人知道的不多。倒是其孙余春在先生,如今正受这边府里的家塾供奉,想来‘放声’之说正是源此一脉。”

林黛玉听他两三句话便把握源流,忙用心记忆,口中也不住跟随默念。记到“训诂之旨,本于声音”几个字,忽而岔出一念,自语道:“重字形,亦重声音,无怪这里也解释作‘放出声音’。”见章回闻言失笑,黛玉脸上一赧,于是问:“那表哥以为余先生此说,可是有理?”

章回笑道:“训诂释义一道,原本最难。因循旧旨,便要有海量的典籍印证,无偏无疑,方为至善;而假使要启发新说,就更得有字句文例譬如铁证,无可辩驳,才能叫人心服。昌石先生广注经义,学问虽深,但在一二句上,未必就能百无一漏。”说着走到书案前,随意掣了支紫毫在手。林黛玉跟随在侧,亲为铺纸,又在上首两个角落以玉镇展平压稳,就听章回执着笔说道:“‘失’这一字,《广韵》归在质部,读音有二,一为式质切,读若师;一为弋质切,音同逸。式质切者,段玉裁注《说文》:‘在手而逸去为失’,意思是失去、丧失、丧身,重在从‘有’至于‘无’,其次则为过失、错误。而据此两种,其下又引申为不合礼、不相知、不相类、不得其意、不在其位、不循常分。”

一边说,一边在纸上落笔。黛玉细看,写的乃是:“故人情不失”、“感义让而失险”、“失者顺也”、“人有失合之忧”、“有相马而失马者”、“三部九侯皆相失者死”、“好从事而亟失时”、“天子闻吴率失职诸侯”。

然后见章回另取一纸,道:“而失做弋质切时,音同逸,意思也同。古时失、逸、佚、泆,字多通用,是为放逸、放纵之意。故而《集韵》作‘放也’。”笔下写的则是:“若卹若失”、“波涌鱼失”、“右服失而埜人取之”、“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数句。写完,连同先前写的一张,一齐推给黛玉。

黛玉接过字纸,将两张并在一处,思索一番道:“所以,式质切为失去,弋质切为放逸,两者虽都写作一个‘失’字,但音义用法都不相同,不可以混而为一。如若果然依余先生所言,《孟子》中‘相向而哭,皆失声’要做‘放声大哭’的解释,取放纵之意,则当读作‘逸声’,方能符合《庄子》、《吕览》等行文用字。然而余先生并未另注读音,还作‘失声’,可见其实是将两字混用,误解了字义。因此,当仍旧依赵岐注解,‘失声’谓泣不能成声,极言哀思悲恸——可是如此?”

章回点头,笑道:“林妹妹正解。”

林黛玉脸上一红,忙低了眉眼,重取笔墨,将方才两人所议“失”之字意,用蝇头小楷逐一抄写到只一寸来宽的花笺之上,待墨迹干透,命紫鹃取《四书》来,亲手夹到《孟子·滕文公上》的章句中去。章回略过一眼,见她一卷之中这样的花笺就夹了二三十页,不由叹道:“妹妹如此读书,可谓学人得法,入其门径。虽然经史艰深,但有日积月累,不怕不能领悟要义。”

黛玉道:“我不过闺阁女子,随意一读。表哥做的才是正经学问。”

章回摇头,道:“妹妹虽是女子,但学问一道,本来便只要人的心思、工夫用到,皆能有一番成就的,与男女有何干?且女子较之男子,原有许多长处——女子天生细腻,能发乎微末,又多情思,善推己及人;至于世事浮沉,对于心中所善所喜之事能够专注坚韧、虽难不折,更是大凡男子不能及。若是囿于俗见,不令其读书治学,这才是真正的良才空耗、明珠暗投,既无益于时事,更辜负了天地造化的恩德。”

林黛玉听他这番言论,不由大吃一惊,心想贾宝玉固然推崇女儿,常说女儿家清净尊贵、男子弗及,每每被斥为怪论奇谈、顽劣憨痴之明证,却不想这章回竟也有相似的言语。她心中稀奇,不免就定睛向章回看去,但见他神情磊落,全不以见解与世情俗论相悖为意,脸上就不知不觉地露出笑来,只道:“教表哥这么一说,这天下女子,尽都能如曹大姑、李易安一般了。”

章回笑道:“若天下父兄都能如班彪、班固、李格非,又何愁世间女子无才少德?且闺阁之中从来不乏大才。眼前就有实证——咱们常州家里的老太太、这边的大姑太太,还有妹妹家仙去的林姑太太,哪一个不是郁郁文采?妹妹是林姑太太的亲孙女,就算妄自菲薄,别人一时信了,我也是知道究竟如何的。”

林黛玉见说,嗔道:“表哥怎的又取笑我?”急转过头去,恰瞥见书案一头书画卷轴,忙说:“表哥拿来的画里,我看到有一首诗,依稀仿佛是祖母所作。”

章回知黛玉害羞,不敢多说,只跟着她话头颔首笑道:“那必定是《落冰图》了。恽寿徽年轻时拜青枚老人张雯为师,三年学画,与林侯有同门之谊。”随即辨认了卷轴记号,挑出一个来,展开果然是《晴雪落冰图》,题诗一首为:“雪压红楼照座明,稍添香兽暖银笙。玉人相顾时时笑,喜听冰条落砌声。”两行小字:“丙申冬暮,客寓陇南,智通、淳友携酒来,大醉。有冰条落砌惊梦。始信光阴如割,倏忽三载。玉容不复,文字宛然,绵绵此恨如何?秃笔图容,并录诗文以记。”

章回道:“恽先生曾言,当年林侯追思姑祖母,醉梦中泼墨成此一图。只是酒醒之后,触景伤情,终究将图画毁去。恽先生深爱此画布局用笔,暗中记忆,先后两次默画出来。这一幅便是他自己丧合之后所作,因心情与林侯当年相契,深得精神。”

说到这里,章回不禁后悔,自己怎的就挑了这么一幅出来,正要寻话打岔过去,却见林黛玉眉目盈盈,似悲还喜,道:“祖母得祖父情重,此生不枉。”又郑重向章回行礼道谢:“如此珍物,表哥用心寻来,黛玉虽千言万语,不足以谢。”

章回连忙还礼,道:“妹妹快别这样说。林、恽、章三家世交亲谊,恽寿徽是林侯好友,又是四叔祖的舅兄。我不过代为转达致意,如何当得起妹妹的大礼?只要妹妹看着这些字画,能想到南边一脉亲情,添几许平和安稳、相亲相近,便是我尽到了自己的一点点心。”

他一番话出口,方觉似有剖白之意,不由暗暗懊恼。然而林黛玉闻言,柔肠触动,感念愈深,反不以为冲撞造次。两人呆呆对站了良久,方猛地醒过神来,慌忙扭头,各自羞臊之余,不由又偷眼去看彼此,结果目光撞个正着——于是忍俊不禁,噗嗤一声,一齐笑将出来。黛玉这才叫紫鹃、青禾过来收拾书案,又让给章回重新上茶。章回也大大方方吃了茶,又与黛玉闲说了几句《四书》,这才告辞离去。

却说这一日晚间,章太夫人那边议定了后日往清凉山礼佛。从上房回到翕湛园中,洪氏便过来看黛玉收拾东西,说:“虽然只去三天,却是要住在那边。且是和相熟人家的夫人小姐,如忠献伯府的几位太太约定了一同过去。玉儿与她们是初见,虽不用太过郑重,多带两身鲜亮衣裳是必要的。”便与黛玉一起拟定了随身带去的物什单子,第二日又亲自过来,看着丫鬟媳妇们收拾妥当,如此方才放心。

若要知清凉山上发生了什么,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小章相公所写例句,依序分别出自——《礼记·礼运》、任昉《启竟陵文宣王行状》、《庄子·大宗师》、《荀子·富国》、《淮南子·说山》、《素问·三部九候论》、《论语·阳货》、枚乘《上书重柬吴王》、《庄子·徐无鬼》、《吕氏春秋·爱士》、宋玉《钓赋》、《韩非子·说难》。

“训诂之旨,本于声音。”这句话是王念孙的。联绵词,宋人就已经注意到这种特殊的词,如诗经中“窈窕”等,训诂时将其视为一个字。

《连绵字谱》为王国维所作。

《孟子》注释者众多,东汉赵岐注时间较早,总体符合原意。清代焦循作孟子正义,将经学与考据学结合起来,而“放出悲声、以显赤子”的解释,是与他所坚持的“性灵说”内涵相一致的。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虽然晚了好几天,但是新年快乐!

这章很难写。眉毛是爱情戏苦手,几乎不会写男女细腻情愫,所以小章相公和林妹妹的感情戏一直被坑着。想过很多梗,但最终还是决定走学术讨论的道路——大师伯多次炫耀当年跟夫人“共读李商隐《无题》”,自家导师则是跟夫人一起研读讨论《汉书》……于是小章相公就跟林妹妹共读四书了。

文中关于“皆失声”的讨论,则是眉毛当年选修课——训诂学课程论文的主要内容。这篇小论文当时得到很高的评价,但对于我来说则是深深感慨古人做学问之难:那么多文献典籍,那么多注释疏证,要做到引经据典从容自若,这该是怎样的功夫?而唯有了解到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才能明白所谓盛世治典是怎样的功垂后世。当然,《十三经注疏》、《故训汇纂》这样的工具书,绝对不是日常需要配备的。

雪压红楼照座明,稍添香兽暖银笙。玉人相顾时时笑,喜听冰条落砌声——文中的这首诗,是眉毛先人于1888年正月中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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