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晨的突然爆发与侃侃而谈,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天子万历,此刻也是一脸诧异地盯着这个大感陌生的臣子,他甚至都有些产生错觉了,这位该不会是杨震假扮的吧?
不过杨晨虽然是杨震兄长,但两人的模样还是有着许多不同,此时站在面前,展开那一份书册的,确确实实是那个平时沉默低调的工部侍郎杨晨无疑!
很快地,万历和前面的那些臣子的目光就从杨晨的身上转移到了他手上这份书册之上,因为这东西粗粗一看委实有些触目惊心,居然是红红的一片,似乎是溅上了许多鲜血一般。
“杨卿,这是何物?”万历因为身在高处,距离杨晨更远些,就更瞧不清楚那上面到底是些什么了,便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
而离杨晨不远的几名官员却已看得分明,上面既有以血作墨的书文,亦有一个个或工整或拙劣的签名,甚至还有一长串密密麻麻的手印。只一看之下,这些人已猜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而杨晨则赶紧道:“回禀陛下,此乃杨震自山西大同等地收集而来的万民请愿血书!其上所写,皆是发自当地百姓之肺腑,他们恳求陛下,恳求朝廷能早日出兵荡平蒙人,以保他们的家园……”
此话一出,空旷的广场之上顿时就彻底安静了下来,刚才还欲与杨晨争辩的那些人下意识地就往后一缩,他们已知道事情不妙了。
这些张口仁义,闭口道德的官员,其实他们心里很清楚,自己所说的不过是些虚假的大道理而已。但只要他们的气势够足,再加上杨震无法出现为自己辩驳,还是可以将这个对头给扳倒搞臭的。但现在,一旦人家能拿出些实质性的证据来证明杨震所为乃是出于为国为民,那他们的说辞就很站不住脚了。
只可惜,如今这个时候他们这些人都已站到了众目睽睽之下,无法退回班中,不然他们早就放弃争辩,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
杨晨的话还在继续:“陛下,杨震所以敢下此决心和命令,哪怕明知道这会惹来天下读书人的非议也要用此暴烈手段对蒙人鞑子用兵,这才是关键所在。北方的百姓苦鞑子之祸久矣,多少人因此无辜被杀,多少人家家破人亡……而且鞑子从来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每年总会派遣大量人马犯我边境。
“不错,我们身在北京,家人更是处在中原或是江南等地,自然是安然无恙,压根不用担心什么危险。但他们却不同。这些百姓却需要时刻担惊受怕,不知哪一日鞑子就会杀到跟前,砍下自己的头颅,掳走自己的妻女……陛下,他们也是我大明的子民,朝廷怎能弃之不顾呢?
“若想保护这些百姓,光是高筑长城,屯兵守边是不够的。我们要做的,还是主动攻击,打得鞑子不敢再犯我边境,打得他们怕了,让他们知道犯我大明,伤我子民是要付出极高代价的,如此才能确保边地百姓的安稳哪。”
这番话还真是有理有据,不但天子听了频频点头,就是那些想与杨晨唱反调的官员们,一时也拿不出反驳的话来了。他们毕竟是大明的官员,吃的是大明的俸禄,总得向着大明的百姓说话吧。
“这一血书和签章,都是当地百姓交给杨震的。这其中固然有学识不错的读书人,但更多的,却是目不识丁的寻常百姓。当他们知道杨震是朝廷钦差,能为他们做主之后,便给朝廷上了这么道请愿的血书……陛下,杨震为人一向忠直,在知道百姓所遭受之苦难后,自然是要为他们讨还公道的!”
万历这时候已是一片肃然和凝重,他这个年纪正是感情丰沛,极易受外界影响的时候,一听自己治下的百姓被蒙人害成这般模样,还给朝廷上了血书,气血就直往上撞,很快就点头道:“把东西给朕呈上来。”
“是!”杨晨上前一步,捧着血书往上走,很快就有内侍来到了他的跟前,接过了血书。而在交出此物后,杨晨又道:“禀陛下,臣这儿尚有一些当地百姓的冤屈待报,这都是他们亲身经历的惨事,由其口述,衙门里的官员笔录而得,可为此血书之佐证。”说着又从怀里取出了几张供状来。
“一并呈上来,待散朝后朕一并观看。”万历目光一垂,朝着群臣一扫:“诸位爱卿,现在你们对此又有何说法哪?”
那些刚才对杨震喊打喊杀的官员脖子猛地一缩,却不敢和皇帝的目光相接触了。他们看得出天子对此已深信不疑,且恨死了那些残杀自己子民的蒙人鞑子,这时候如何还敢借此攻讦杨震呢?
看着那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家伙现在都萎缩起来,兵部侍郎李辅卓的心里也是阵阵的发紧。要是今日以失败告终,他们丢的可就不光是颜面了。到时候,自有隐藏在底下的敌人借此生事,反过来攻击自己的。
这时候的李侍郎明显已有了骑虎难下的感觉,虽然知道此刻再固执己见势必会惹来天子的怒火,他也只能强撑到底。所以在飞快地转起了心思后,他再次道:“陛下,臣还有一言欲奏。”
“说。”万历有些不快地看了这位侍郎一眼,但还是准许了他的请求。
“陛下,臣对北地之事毕竟所知有限……”他才刚这么一说,杨晨却已咄咄逼人地问了一句:“怎么,李大人是在指这一切都是杨震捏造的了?”
“不敢,但为何百多年来朝廷都未曾收到过这等血书,直到今日,却来了这么一出,这着实叫人不得不深思哪。”李辅卓有些针锋相对地道。
“这却要问那些地方官员为何不肯把实情上报了。若要我说,这其中的缘由还在于朝中无人敢说真话,即便他们真把实情上报,恐怕也会被你们给压下来,毕竟朝廷早习惯了报喜不报忧!”杨晨寸步不让地回了一句。
这话不但打了李辅卓的脸,还捎带着讥刺的其他重臣,让众人的脸色都是一变,却又发作不得。
顿了一下后,杨晨又道:“至于其中的内容究竟是不是真的,其实也很好鉴别,这朝中官员里就有北地之人,他们多有家人在那儿,怎会不知其中根底。比如说钟总宪,他便曾在山西各地游历,对此应该是深有体会的。”
这话说得,让许多人都把目光落到了钟裕身上,而这位都察院的一把手这时则面露苦笑:“看来这事我是怎么都躲不过去了。”
对于群臣针对杨震的这次发难,钟裕并没有搀和的意思。如今的他早与多年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变得更加稳重,不想太过得罪人了,尤其是得罪满朝官员这样的事情。
所以虽然他和杨震交情不浅,又知道他被人曲解了,但也只是保持个沉默罢了。却不想杨晨却没有让他一直作壁上观,直接就把问题抛了过来。
面对如此情况,钟裕只能开口了:“不错,大同一带的百姓确实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时常朝不保夕,更有人家破人亡,臣也是多有所见的。”
有了这位朝中屈指可数的高官为其说话,杨晨的话再没有人敢于质疑,就是李辅卓,也不觉有些茫然了。
好在,这位还有另一套说辞可以针对,便道:“即便你所言确实,但这也只需要杀那些犯我边境的鞑子便可,却不必对那些无辜的牧民,甚至是老弱妇孺下手吧?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乃圣人之道……”
“哈哈哈哈……”他的话,换来的却是杨晨的一阵大笑:“当真是妇人之见!”
“你……”李辅卓脸色变得极其阴沉,差点就上去与之动手了,这骂人是妇人的说法,可实在太严重了,要比骂他牲畜都更叫人难以忍受。
但杨晨根本不给他回击的机会,当即道:“倘若是寻常的两国交战,我们自该讲些仁恕之道。但对那些野蛮的鞑子,却根本用不上。他们的老弱妇孺,也一样是我大明的威胁,因为那些老人在过去曾是杀戮我大明百姓的凶手,至于孩子,就不用说了吧。
“而你口口声声拿圣人出来说话,就更叫人感到不齿了!孔夫子可从未教导我们要对敌人仁慈。他老人家曾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你身为朝廷命官,吃了百姓交上来的粮食,不思为百姓谋福,却总惦记着什么鞑子的无辜,敢问李大人,你到底是汉人还是蒙人?”
这最后一问,委实太过诛心,让李辅卓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却连反驳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了。
而周围那些人,此时也知道再无法拿此事做文章了,只能漠然以对,即便李辅卓身陷极其尴尬的境地也只做不见。
这便是官场,一个只讲利益,不讲交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