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纸张,本地纸色白而坚韧,称为“米纸”,京中画山水画讲究的多用它。米南的笔也不错,笔管用本地的西子竹,这种竹节稀杆直,亭亭有西子态,跟山南西道可以用来钻井的大竹不同。
这笔墨纸砚配齐了,赠送孟员外郎等几个相得的同事是没问题的,但给陆尚书,似乎……显得太凑合。程平对上次的“围脖事件”还记忆犹新着呢。
程平经过几家卖丝织品的店铺,都没有停留。米南的丝织品虽然比不得润、常、苏、杭的花样多,但也自有特色。本地盛产一种叫做米丝的,那最顶级的薄如蝉翼,穿上几层,还能看出皮肤上的痣。买上两匹送陆尚书?程平的脑子朝着某个不健康的方向拐去……
旁边一条小街上是卖茶叶的,程平前世是刑侦剧爱好者,托人转送入口的东西这种事,还是能不干就不干的。同理不能送的还有药材、干果蜜饯。
程平来到目的地——本地最有名的扇庄。里面卖的是各种团扇,有圆月形的,也有椭圆的,也有六角的,扇面绣花草鱼虫或者画山水人物,都精美得很。
本朝,后世文人墨客常常用来装X的折扇还不流行。原来部里诸位用的以蒲扇、棕扇居多,也有用团扇的,程平记得陆尚书用的是一柄看起来有年岁的竹扇。
绕过那些色彩亮丽、绘有花卉仕女婴戏的女款团扇,程平转到男子团扇这边来。郎君们用的扇子较女郎们用的要大一些,扇面上画或绣的则是山水、骏马、松石之类。
其中有一柄绣的是雪野图,远山飞鸟,茅庐雪树,两个骑行者的背影,大片的留白,恢弘中略带苍凉,让程平想起去年经过廖州拜访江远的情景。
程平又选了一柄绘有水乡风光的——江南的礼物,当然得有点江南的水汽。
回去写信时,程平也着重说这江南风光,气候、习俗、衣食,一派的安宁祥和,又有点小趣味,从信纸上裁下来,就可以当游记看。政事却只寥寥数语。
程平突然停住笔,又看了两眼刚才写的,然后笑一下,把它撕了。
上大学的时候,程平每三两天往家里打个电话,叽叽呱呱地跟爹妈瞎聊,吃啥穿啥上课有什么乐子,但被人怼了、某科差点挂了这样的事从来不说——所谓报喜不报忧。
但程平分析自己现在给陆允明写信,当不属于这种状态,倒有点像更小的时候,考得好回去不说,憋着,专等拿了什么奖状之类的给爹妈惊喜。
等陆尚书从别人嘴里听说自己的“政绩”或者看到那本诗集?程平“嗤”地笑了,轻声道:“幼稚!”便给这件事做了了结,而不再往下挖自己这种心理更深层的原因。
程平再写的信就“端正”多了,政事为主,只在最后促狭了两句,让这封信不那么像工作简报。
程平托人带信时,米南还能用扇子呢,到陆允明收到信时,长安已经下第二场雪了。
陆允明看着面前俊逸的小郎君笑道:“令尊安好?”
云翊笑道:“托尚书的福,家父安好。家父也念着尚书,让小子替他问好。”
客套了几句,云翊呈上自己的行卷,陆允明只先看了卷首一篇小赋,夸赞两句,又问起之前县试府试的情况。
听说程平出的题目与钱粮治水有关,陆允明倒不奇怪,但听说了程平的“政绩”,又看到那本诗集时,陆允明就有点不知说什么好了。
“听小郎君说得详细,莫非与程县令相熟?”陆允明笑问。
云翊笑道:“小子与程明府不过数面之缘,倒是家父对明府称赞有加。”知道程平是陆允明的门生,云翊适当地表达了云家对程平的支持,也是向陆允明示好之意。
陆允明点头,对其中的来龙去脉猜个八九不离十,程平八成是哄着世家大族出钱出力帮着修河认识的云朗,不由得在心里哼笑,还是这么巧言令色。
到云翊走了,看程平的书信时,陆允明就真的从鼻中哼笑出来,明明性子那般随意,偏写信写拜帖时板着脸,装成端方君子!这哪里是私信,分明是公函!他的目光扫在最后一段,才忍不住笑了。
信的末尾,程平到底说了几句闲语,“……门生买此扇时,尚有暑热;座主收此扇时,业已寒冬。门生想起家乡一首打油诗,抄录于此,博座主一笑:‘小扇有风,拿在手中。有人来借,等到立冬。立冬到了,扇子破了。’①”
陆允明轻声笑道:“促狭!”又随手拿起程平送的扇子,看到那幅雪景,不由得想起那日马车里他赌气的德行,还有回程时他说的“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
陆允明再次咀嚼这几个字,突然铺天盖地的寂寥迎面而来,让他恨不得再躲进马车内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去。